从有记忆开始,外婆住的老房子就是一条通畅的楼道,左边是各家各户的家门,右边是厨房和延伸出去的阳台,一层楼有8户人家,外婆家在右侧的尽头,因为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摆在楼道阳台的侧边。
从幼儿园开始,每天放学一走到楼道我就可以品尝各个老邻居的饕餮晚餐,马婆婆炸的酥肉,陈婆婆炖的鸽子汤或是另一头邻居家的盐煎肉配煎饼。
唯独“徐工人”家最吝啬,徐工人是13队守大门的保卫,当年他儿子上学报名时老师问他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我老汉是守大门的!”
回家以后被徐工人的妻子肖婶打得屁滚尿流,边打边骂:"我教你几遍了!问到说你老汉是工人不要说看大门的!要说你老汉是工人,啷个子就是教不出来哦!”
我从没有吃到过徐工人家的晚餐,他往锅里面放盐时总是抖着手,他的皮肤跟我们不一样,某些地方就像外国人一样白,一块一块的像地图一样。
他加佐料不用调味盒也没有用勺子,任何的佐料都是靠手凭感觉放,四川人家家户户都吃豆瓣酱,而他家里却没有,按陈婆婆跟我外婆聊天说的话说就是:“徐工人惨哦,娶的婆娘一辈子没有进过厨房,屋头豆瓣儿都做不来。”
我喜欢看他做菜,因为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在蜂窝煤炉子旁边放一条板凳,板凳上放着装好净菜的篮子,常常都是莲白、萝卜和韭菜。锅中油还没有冒烟他就把菜全部倒进去,然后拿起铁铲颤抖着翻炒,我常常问我外婆为什么徐工人炒的菜有一股“打屁虫”的味道。
外婆说:“他们屋头都用陈油,炒菜也不等锅儿辣才开始炒,当然是臭烘烘的,你少去徐工人那儿嗅嘴,他有白癜风传染你了不得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学着徐工人炒菜的样子抖着手拿勺子,免不了被大人的筷子打得哇哇大哭,我不理解为什么徐工人可以这样炒菜,我却不可以这样抖着手吃饭。
有一个假期我到外婆家小住,上午见徐工人的儿子在厕所里洗了衣服把装了块肥皂的盆子放炉子边上,中午徐工人在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的簸箕放满了红薯块,他在锡锅里装满水淘好了米放在炉子上,锅开之前他把晾在栏杆上的被子收进了屋里。而我为了捡我的纸飞机打翻了红薯,随即偷偷跑回了家,只探个头出来张望,他见满地散落的红薯块便慢吞吞的颤抖着手把红薯捡起来放进锅中包括那一小块跟红薯颜色一样的肥皂。
不一会儿就听到隔壁陈婆婆叫他:“徐工人!你的稀饭冒泡了,糊锅了!”他抖着手用勺子试图去掉那些泡沫,但泡沫越来越多,就像一场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周围邻居都围过去看稀奇,他的脸从耳根红到脖子,越搅拌锅中的稀饭泡泡越多,就像一个制造雪花的机器一样神奇。
他嘴里含糊的说:“要不得哦,要不得哦。”
直到他的妻子从屋里出来,捏着嗓音骂他“徐工人你个木鱼脑壳,你把肥皂当红苕煮了,我的命苦哦,你不仅手抖你脑壳还这么木,饭都煮不好。”说完便坐在门口的木凳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南瓜子啃起来,南瓜子是徐工人买菜的时候从卖菜大婶那里要回来的,一般洗干净晒一簸箕,干透了就是肖婶的零食。
不久,整栋楼都把徐工人煮“肥皂稀饭”的事情当成笑话,那些大娘们聊起来的时候笑得前俯后仰,肖婶经过的时候会吐一口唾沫星子,回到家便对徐工人破口大骂:“徐工人我上辈子造孽哦,跟你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老子死了算了,死了算了,下辈子投胎当猪当狗都不当你婆娘!” 徐工人依旧木讷的抖着手炒菜做饭,一声不吭。
冬天的时候,肖婶膝关节痛,徐工人买回来一个红色暖手瓶,他在里面灌满冷水,然后把暖手瓶放在蜂窝煤炉上,不过几分钟暖手瓶便炸飞出去,弹到天花板的预制板上死死陷了进去,那一声巨响把整栋楼午休的人人都炸了出来,楼上的辜火罐裹着棉被跑到阳台喊:“地震了哇?”徐工人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暖水瓶,手和脚都颤抖着,他也许想不明白,这暖水瓶怎么还没用就炸了呢?
2003年非典肆虐,我就读的小学每天查体温,有一天我体温偏高被接回家中隔离,外婆说徐工人的妻子肖婶婶昨天半夜离家出走失踪了,大家都在偷偷讨论徐工人两口子都练发lun宫,生病了也不吃药,我不知道发lun宫是什么,只是觉得好酷应该跟电视里可以飞檐走壁的大侠一样练一本什么宝典,然后成为大侠。
到了晚饭时候,有警察到了徐工人家,说肖婶的尸体在山上的水渠里找到了,她穿着紫红色羽绒服漂浮在水面上,身体已经发泡了,从衣服里找到了身份证,徐工人一直摸着头眼睛红红的,慢吞吞地说:“不该的,不该她一个人修仙的,昨天该跟她一起出去,我拉着她她就不会走了”
大概肖婶觉得这一生跟着徐工人太凄惨,所以连走都没有说一声,没有带着徐工人就赶着修仙去了。
肖婶的葬礼以后徐工人依旧每天在那炉子上做饭,篮子里菜比以前少了很多,油还是臭臭的,每天经过看到他的手还是抖得厉害,他的记忆力开始越变越差,他的头发跟眉毛就像那天锅里面涌出的泡沫一样白,外婆搬家后没过多久便听说徐工人去世了。
昨天路过那栋楼,经过徐工人家阳台的时候抬头一看,陈婆婆和另一个老太太在聊天,铁栏杆已经生锈了,徐工人炉子的位置空空的,而我还是没有吃过他抖着手做的菜,也再也没有闻到过打屁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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