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北方的小镇，秋。

清晨，她从自己的房子里走了出来，门口雪刚停下的样子。她裹着衣服和毛巾站在门口，面朝南，凝望着街道的尽头。

两年前，她也是这样凝望着街道的南边的那个背影。那个画面她还记忆犹新，儿子耸拉着脑袋，拉着行李箱，随着他走得越来越远，她对这个世界的感觉也越来越虚浮，好像不是真实的一样，风很冷，吹到身上让她打着哆嗦。

儿子是她自己拉扯大的，她的丈夫也和后来的儿子一样，顺着街道向南走，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个背影后来在她梦里飘忽不定地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儿子还没学会走路，她在城里做裁缝。在城里租了亲戚家的一个房子，房子不太大，一个小炕占了半个屋子。她买了个老旧的缝纫机。平时坐在缝纫机前干活，儿子在炕上爬着玩，她每隔一会儿都要看看炕上的儿子，看他是不是又调皮爬到了炕沿边上。

冬天的时候，由于城里那个小屋子没有暖气，她又舍不得买煤来烧，就只好白天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裹上头巾干活。有时她会抱着儿子在小窗户前凝望窗外的房屋和行人，她总是会望着望着就发一会儿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似是在想着什么。到了下午，她就抱着被她用被子包着的儿子坐客车回家住。

就这么过了几年，儿子长了不少，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她于是把儿子送进了城里一家省钱的公立小学。也在城里租了一间大一点的房子开了一家小卖部。但小卖部只在晚上才开门，因为她一整天都在工厂里干杂活，生活和供养儿子的花销远远不是小卖部的那点微薄的收入能够的。

儿子每天放学回家写作业她都要在一旁看着，有时因为儿子贪玩，磨磨蹭蹭地写到半夜，她在一旁着急了会训斥几句，看儿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她心里很着急，和许多母亲一样，她也有望子成龙的念想。一次儿子写的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她很高兴，见人就把那页作文纸炫耀般地拿出来。

儿子上初中时学习成绩一路下滑，几次对她说要辍学，每次她听到儿子的这个想法后都很难过，她有时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心口处滑落了，随即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夏天的气温异常的燥热，让她的思绪杂乱无章，儿子还是辍学了，在家里无事可做，偶尔在小卖部里帮帮她的忙。他是个内向的孩子，这种性格让她很担忧。

一次她从厂子里回到家时，儿子却没有在门口接她。她把工作服换了下来，走到屋内，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儿子眼睛紧闭，张着嘴躺在地上，口水在他的脸上流下了干涸的痕迹。她心里猛地一跳，后脑勺“嗡”地一声，一种不好的感觉猛烈地袭遍她全身的神经，让她的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随即她回过身要向外跑去叫人，但一阵掺杂着惊慌的无力感让她站不起身来，她几乎是爬着出去敲响邻居家的门。

医院里，她坐在了走廊的地砖上，抱着双腿紧靠着身后的墙壁，眼泪不受束缚地在脸上流着。医生正在给用催吐管让儿子吐出他胃里的那些药物。几个小时后，医生告诉她，她的儿子保住了性命。

第二天儿子在家里醒了过来，守在一旁的她双眼肿胀，手里紧攥着儿子的手。

“妈”儿子说完后眼里充满了泪。

“儿啊，你为啥要寻死啊，有啥想不开的事跟妈说。”

“妈啊！”儿子哭了起来，“妈，我是个废物，啥都干不成，胆也小，一辈子也挣不来啥钱……”

看儿子哭得厉害，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儿啊，你还有妈呢，妈能挣钱，妈养活你啊，妈养活你一辈子。你别想不开，你这样让妈咋办那……”她握着儿子的手更用力了。

“妈……”儿子的眼泪顺着下巴落下，枕头湿了一大片。

这件事之后过了几年，儿子要出外打工。她在家里为儿子装好了行李箱，反复地叮嘱之后，在家门口，儿子说她不用送了。她就立在家门口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觉到了这个街道的景象被岁月涂抹上的老旧的痕迹，她这才发觉自己已不再年轻了。

两年内，儿子时不时地会在手机上给她发消息，告诉她自己赚到了钱，让她不要让自己那么累了……

和儿子的联系让她重获了久违的心安，儿子给她邮寄来一部手机，告诉她可以输入自己的指纹用来解锁，她说不用什么指纹，自己用着也方便。她没有告诉儿子，自己手指上的指纹已经在工厂里日复一日的杂活中被磨掉了。

又一个秋天到了，镇子里的大杨树的叶子摇摇欲坠，一颗杨树的叶子被一阵风吹落了数片，那数片干枯的叶子随着这阵风在街道上前进着，它们巧妙地避开了一只猫好奇的爪子，小心翼翼地经过水洼，落在了正在门口向南凝望的她的脚下，叶子刚一落地，街道的南方就出现了一个让她想念了两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