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的道德傲慢

［狩猎］里作为幼儿园园长的老妇人，最初听到小女孩克拉拉关于看护员卢卡斯似是而非的「罪行」描述时，表现得冷静而负责任，出于保护小女孩的初衷，她只告诉了卢卡斯有人揭发他的不正当行为。然后一个类似社工的中年男人出现，园长希望通过他和克拉拉的沟通，确认卢卡斯是否真的伤害了克拉拉。最终建立在谎言上的结论出来了，园长开始召集学生家长，告诉他们幼儿园里可能发生了严重的事情，而他们的孩子可能是受害者。

流言开始发酵、疯传，「可能」变成了「事实」，小镇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卢卡斯是个变态。当卢卡斯回幼儿园找园长对质时，园长选择了躲开他，因为在这时候，她已经确信卢卡斯是个变态了。从头到尾，其实是园长一步步看似善良负责的举措把卢卡斯塑造成了一个恶心的猥亵犯。

从克拉拉告诉园长那个谎言开始，园长就把自己放在了道德的高点上，加之其身上作为园长的责任感，将事态往越来越严重的方向推去。弄清真相当然是必须，但园长和社工使用的方法却首先指向歧途。他们在询问克拉拉的时候，并不是让克拉拉对事件进行描述，而是给出了一个选项，「他是，或不是，在你面前做了某种举动」。没有辅助证人，从而凭空增加了许多细节。甚至当回答与他们的预期相违时，他们会以「小孩子会选择性的遗忘掉不愉快的经历」来对自己的揣测进行校正。

于是不存在的事情便成为了既成的事实，而后整个小镇开始给这个「事实」添砖加瓦——地下室的布局、墙纸的颜色、沙发的材质……他们几乎全都站在了道德的高点上，也站在了作为受害人可以尽情控诉的位置上。最终没有源头的流言成为了人人相信的事实，因为人人周围的人人都相信这个事实。谣言并不总是能被粉碎，而人心却永远能暴露出恶与不信任的一面。

看［狩猎］时会因为小镇居民对卢卡斯的误解和恶意而失望甚至愤怒，也因此迅速就能明白站在道德高点上实则毫无意义，傲慢和无知会在高处暴露无遗。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电影的全知视角上的，若是在生活中，流言环绕，难以明辨，每个人都可能会为流言添油加醋，让其看起来有更多的细节，更真实。

如果一开始园长让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介入，或许克拉拉会在专业的引导下陈述出事情的真相。但是站在道德高点上会让人更易愤怒，也变得更加傲慢，只要他人的行为看起来是不怜悯的、有违道德的，道德卫士们就会以道德的名义大加指责。相比证据，他们更相信的是自己的直觉——天真单纯的小孩不会撒谎，所以卢卡斯是猥亵犯。但其实说谎也是人所掌握的社交技巧之一，而且小孩有可能因为太年幼而难以区分真实与想象，电影中克拉拉对器官的细节描述实则是在她哥哥看色情图片时看到的。

法律是最低的道德，但法律也是最安全的道德，它无需任何人为此殉道，只对越过法律底线的行为施以惩罚。电影里卢卡斯被警方带走，搜查之后发现其实他的寓所并无地下室，足够的证据面前，法律首先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但是小镇居民们仍然心怀恶意，店铺不愿卖东西给卢卡斯，超市服务员因为无源的愤怒而群殴他。道德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因为道德不明晰，法律可以公正地审判所有人，道德却可能会因为道德卫士眼前的愤怒而把他们所定义的坏人吞噬，无需证据，不用审判。

极端素食主义者、拦车救狗而后又去野味餐馆庆功的狗粉们……道德卫士站在一个自认为合适的位置上，对其对立面的人施加压力，提供的选择只有两个，加入或是接受攻击。不需要论证，也不用质疑自身的傲慢，世界在他们眼中并不是多元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即有他们所认可的道德的人，或违背他们所认可的道德的人。

大学班里有个男生，住隔壁宿舍，大一时候曾买了雪糕来请我们宿舍的人，随后提出期末测试时给他递小抄的要求。我们拒绝了他，后来考试，我常提前交卷，有两三次看见他捏着手机偷摸着找答案。再后来他拿了奖学金，但宿舍的人都以他作弊而看不起他。

今年看到新的成绩，他排在我前一名，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愤怒和蔑视——又作弊。而实际上这次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他作弊，而更重要的是这次多是实践课或是开卷考试，并无作弊的需要。然后同学的话又令我似是找到了安慰，他期末结课时给多位老师发了长邮件，表达对老师的感谢，高分或与此有关。蔑视，因为我觉得我站在了道德高点上，并确认他写长邮件的动机是为了高分，而感激之情寥寥。

［狩猎］剧情将尽的时候，误会消解，卢卡斯又融入了小镇生活。我也在数次的剧情起伏中自省，试图寻找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无知和傲慢。我在心里感觉愧疚，但仿佛又因为这样的歉意反而给自己增添了道德资本。我也困惑，因为道德毕竟是一个标准，无法绕开。但察觉到了之后多少会有转机吧，改变或许会往更好的方向指去。

最后卢卡斯陪着刚行成年礼的儿子去森林猎鹿，他在密林中轻声前进，周围安静得甚至没有风声。嘭！枪声响起，差点砸在他身上。依旧有人没能原谅这件根本不曾存在的事情。但是我们都只拥有受限视角，甚至不能觉察到自己的无知和傲慢。即便察觉，或许也是在为傲慢增添砝码。

无知的道德傲慢会把事情往更坏的方向指去，没人能准确控制它的走向。理想的状态是每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应该预想到可能的糟糕结局，从而克制自己的行为。但是人类的弱点与生俱来，有些结局注定无可挽回，无法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