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感叹一件事，天命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事实上，人生就是一场延绵不断的无聊，它的样子更像雨后的黄昏到天黑这段时间。这篇文章诞生于五年前，为我赢得了第一笔稿费，文章刊出后我买断了校园内所有的当期《南方人物周刊》。那时候我还不是一个知名的作家，也没有自己的文学主张。拿出这篇文章来和大家分享一个标准的抒情小品文的写作方式。
再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已经是她死后几个月了。我像回忆一个恶作剧般回忆我所知道的她的一生。
高原上的乡村滋生出各种神秘。大人们以为小孩子无忧无虑，也许，对小小年纪的我们来说，世界是无限膨胀的，孩子的小小脑袋根本搁不下。对我来说她就是恐怖的代言人。她有时穿着朽烂肮脏的衣裳，有时裸露灰黄枯瘦的肉体。她总是从村子最深处摇摆到我家门口，最后和夜晚一同回去。
我们的村子在高原的最边缘，是一块修整的大平原。往西便是高原的尽头，山沟起伏。人们环沟居住，世代如此，自生自灭，多少年来像她这样的人绝非少数。但我完全不知道令人恐惧的她的往事，只知道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一个略显猥琐的丈夫。凭着辛勤劳动，她的丈夫很好地供养着这个家庭。
每个黄昏都可以看到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一步三晃地来到我们周围，我们这群小孩子都异常兴奋。我们很清楚激怒她是什么结果，但通常都会忍不住向她挑衅：用树枝戳她，用土块丢她，向她吐口水，甚至撒尿。她总是木讷地转着身子，维持着对自己的最基本的保护。我们当然都安全地度过了整个童年。
我厌恶她，她干扰了我对健康的、正常的人生的信念；她作为一个大人边走边提裤子，有时还是耷拉着的；她身体时而隐秘时而暴露。可是，我没有放开胆去捉弄她，我怕她忽然回过头笔直地盯着我，穿透我。
她被延误了治疗，她为她的男人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儿子，之前还料理家务，但因为得了病被抛弃了。虽然没听人亲口说过，我依然确信她的乡邻甚至亲戚都认为这不是件稀奇的事。之后她被关在一个破旧的窑洞里，躺在靠着窗子、铺满麦草的炕上，窗台上搁着一只饭碗。每天下午，她婆婆或者儿子会去烧炕。到了吃饭的时间，也会有人面无表情地拉开门，在窗台上搁下些许剩饭。
所幸没有人过分虐待她甚至伤害她的生命。她的家属只是按我们所赞成、同情、容忍的方式对待她。到了晚上，村里幸福的夫妇们应该会躺在炕上说起她的事情，像说起一次难以启齿的遭遇或一个令人不安的笑话。
如果她在洞里大喊大叫，她的公婆、丈夫甚至孩子都会冲到洞口大声呵斥，声音盖过那空洞无力的呻吟。她比骡马还要招人烦。有时，家人横下心来，放她出去，最好的设想是她会迷路、遭遇不幸、自取灭亡。可惜，她从来没有走失过。
我想，对自认苦难深重的人，这绝对是不值一提的事，何况她和自己的生活毫无瓜葛。我们会说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会更同情她的看护人们，甚至还会出一些充满人类智慧的主意。在那个时候，她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一场尚未结束的灾难。
就这样，她唱着歌，夹杂着诡异的动作，让我们的厌恶和恐惧发展到极点。大人们每个晚上都会小心翼翼地喊孩子回家，生怕邪气传染到自家。一天下午，我竟看见她斜躺在我家门口，还咧着嘴朝里边笑。我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母亲闻声出来，一面迅速把我拢在怀里，一面挥手呵斥她走开。她转身，笑呵呵地走了。
上小学后，我们欢快地忘记了她，但偶尔会莫名其妙地说起她那裸露的身体。因为这件事情，一个小同学在厕所门口被人打了。打他的孩子正是这个女人的二儿子。之后我们有所收敛，但还是不时刺探她儿子的容忍度。
光阴荏苒，我们的注意力早已被其他无聊的事情转移，虽然她的不幸一直延续着，直到去年冬天她的死亡。
转述者自然带着一如既往的鄙夷和厌弃，说她在窑洞里大小便，大冬天光着身子跑了出来。因为对她的彻底绝望和视而不见，她的家人并未主动寻找，以为等她闹得筋疲力尽之后，她就会悄悄地回到家里。
乡邻们仿佛迎来了一场大快人心的解脱。她的死被认为是两利的事情。她个人的悲惨一生终于告终，家人们则可以重新开始他们的人生，儿子相亲时对方不必再有过多顾忌。与此同时，大家都承认了她的不幸，承认了人们对她的仁至义尽。但这更像是人与忠贞不二的家犬或劳累一生的牛马之间的伦理。随后她被下葬，规格和正常人是相当的，人们凭借这光彩的举动表示对一件事情的忘却。所以大家都说：她活得也够了，死了也不是没面子。这一切，仿佛都可歌可泣。
更可歌可泣的，是她那两个在外人看来非常孝顺的儿子。他们上完中学出去打工，从空间上拉开了和他们的母亲——这一显然的大灾难的距离。过年前，两个儿子回家团聚。有心的二儿子买了一件羽绒服强行套在母亲身上。不几日，再打开门，满地都是羽绒服的屑末。
年关之前，两个儿子去母亲的屋里清理。推开门，涌出一股恶臭。他们不可爱的母亲赤身裸体躺在炕上。彻底的清静降临了。
他们对未来的一切打算，终于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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