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重九小时候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放牛,经常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看牛吃草,心想:牛很可怜,一生任劳任怨,总是负重上路、拉着犁耕完田以后却又被赶着离开田地到别处去啃草。年重九小时候听的最多的故事就是狼的故事,心想:狼很可恶,人见人恨却能到处得势,每到一处总是霸占危害一方、却偏偏能实现并满足自己的私欲。】
过客、朋友、家人……可能人这辈子就是活了几个角色——面对自己身边的各种角色,成为别人身边的各种角色。
人和人之间,能聊到一起、才能玩到一起,能玩到一起、才能吃到一起……这么说来,请吃饭虽然是最常见的一种人际交往方式,但应该算是一种规格较高的礼仪。
而无论你如何审视那些形形色色的请你吃饭的人,但一定要珍惜肯花时间陪你吃饭的人,更应该去爱那个喜欢端详着你吃饭的人。
吃相估计也是隐私的一种吧,就像很多女性在第一次约会吃饭时会矜持地放不开,或许只有爱你的人才不会介意、并喜欢你的吃相。
年重九胡思乱想了一通,并刻意地留意到这样一种情况——当母亲收拾好晚饭、一家人围到餐桌前时,母亲会先坐着休息会,并不拿筷子,而只是拿着一块玉米饼慢慢地咬着,看着年重九和乐乐父子俩用如出一辙的夹菜扒饭动作吃得起劲。而年重九自己吃完饭以后也是咬着牙签、看着乐乐开始吃耍饭。
还不知道林满曦他们的那顿饭会吃点什么花样出来,明知大家的思想不统一,林满曦仍想要组织其他三个销售部的部长一起吃晚饭,就好像吃个饭以后就能让大家在公司的变动中结成命运共同体。
而且林满曦那里向来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不外是拉人下水的做派。他的这种心态或者是出于自己内心的不安害怕、要拉人一起承担恐惧,或者是想拉人垫脚、图谋造点什么风浪。但无论是内心不安害怕、还是意欲有所图谋,或许现在都已如壁虎的尾巴一般,到了该断掉的时候。
而年重九担心的却是工作上会失去很多自主的主动权,同时会加入更多不确定的因素,如果方向错误,努力的道路便会看不到结果和尽头、越走越远。
努力的道路——好诛心的定性,这个道路的定性词里只说了努力而并没提到有什么繁花似锦的收获。可能这条路上有且只有努力,甚至一路荒芜让人禹禹而行、越走越远。最怕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直到慕然回首时才发现,这一路上有且只有后面自己疲惫的脚印、和前面无边的茫茫,而自己寻求的风景却另在别处……
但无论是什么可能,一路行走就像儿子看的动画片里的歌曲“天要下雨你便打伞”,这果然是颠扑不破的智慧,人不能怨天气,更不能躲起来不出门。年重九换上一身运动装,站在镜子前排空心思,跟父母说了声便出门来到了郑子衿的健身房。
周南桃仍是一身白色运动装束,白得一尘不染,当周南桃到时,年重九正坐在休息区悠闲地啜着一杯柠檬水。
周南桃指着墙边那排跑步机上已经占满的人,对年重九笑道:“看看人家多努力,而你却在这里偷懒。”
“跟你约好了一起、便是要等你一起,我自己慌个什么张嘛……”年重九道:“再说,比起一上来就热火朝天,我更喜欢循序渐进地开始。”
“可以!我很欣赏你,欣赏你这头慢慢往背上加稻草的骆驼。”周南桃道:“骆驼先生,那么你准备好跋涉了吗?”
骆驼先生……一种澎湃的温馨感突如其来,年重九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被这个周南桃所温暖。
年重九一直觉得自己像一只缓慢而敏感的蜗牛,经常会尝试着慢慢伸出触角去感受周边的温度,然后要么进入新环境,要么再度缩回到原来的心灵舒适区。年重九低头看着还剩下一半的柠檬水道:“骆驼先生准备先储存一点水份。”
“不急,我有足够的时间帮你带出一个循序渐进的开始。”周南桃也要了一杯柠檬水,坐在年重九对面道:“说说你运动和健身的目标吧?”
年重九道:“漫无目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健身房,可能我纯粹是想运动一下,可能运动会让我自己的精神状态好一点,就像你说的骆驼一样,调整状态、积蓄能量,然后继续上路……”
年重九环顾整个健身房,恰看到阿伟仍带着些许尴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正不知该怎么打招呼,便对着他点点头一笑,又对周南桃说道:“要不我就先定制六块腹肌吧。”
周南桃看着心不在焉的年重九问道,“今天有心事?”然后不容分辩把年重九水杯收起来道:“不过我大致明白了,我们的骆驼先生是需要人指引的……来吧,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
周南桃带着年重九一起从热身开始,然后做一些能够活动到肩颈、腰腹等方面的训练动作,再慢慢做一些力量提升训练。俩人一起运动了大约个把小时后,互相之间的生疏感逐渐减淡,年重九也开始时不时地对周南桃开一些玩笑,互相之间越来越融洽。
周南桃说:“人的身体在承受力量时会本能地选择一种最舒适、最省力的姿势和动作,而这些经常是错误的舒适性习惯,长久下去起不到锻炼的目的,反而会对身体造成损害。”
年重九故意借题发挥道:“那么说,人会在本能上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宁愿伤害自己也会乐此不疲地坚持下去吗?”
周南桃看了看年重九说道:“可能这就是执迷不悔吧,所以说骆驼先生需要指引。好了,现在可以休息一会。”
年重九突然笑着说道:“所以说表现欲害人不浅。我其实早就累了,只是在你面前强撑着而已……不过淋淋漓漓地出一身汗,身体像被唤醒,让人觉得很痛快。”
周南桃笑着一抿嘴道:“不急,运动强度是慢慢加上去的,你是很久没运动了吧?运动完以后一定要拉伸一下。”
年重九问:“什么是拉伸?”
周南桃道:“简单点说,现在拉伸应该就是让肌肉放松下的意思。”
年重九装模做样地转着肩膀,上下左右地晃着脖子,皱着眉头贼兮兮地笑道:“那你帮我揉揉呗。”
周南桃眼中火花一闪,随即笑着说道:“可以!谁让子衿在我耳边不停地说你的好话、让我好好照顾你呢。你跟我来吧!”周南桃带着年重九到健身房一角找了块空地,铺上一个瑜伽垫,道:“趴下吧。”
年重九慢慢趴下伸展四肢,扭转头看着周南桃道:“我怎么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周南桃笑笑不说话,心想,你的预感还真是准确……然后找出一条带滚轮的健身按摩棒,压着年重九的胳膊、腿、后背肩膀,如母亲用擀面杖擀面一样,在年重九身上来回地擀。
年重九很不受力,一浪接一浪的疼到麻、酸到痒的那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从神经深处一涌而出,终于忍不住浑身绷紧了不停地抽着气笑。
周南桃也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至于吗?这么夸张,你是戏精吧!”
年重九浑身绷得紧紧地、脸憋得通红,道:“痒……哎哎疼!你还是痛快点,给我捶几下就行了……”
周南桃仿佛觉得很好玩,一边用力擀一边弯着眼睛笑道:“忍忍不行吗?笑啥笑?注意点形象,不准乱哼哼!你还说要练腹肌,我看你快要笑出六块腮肌了。”
年重九笑道:“你这逻辑……太强盗了。施暴者向来理直气壮,小羔羊不再沉默就成了影响形象?你不让人反抗,难道还不能哼两声?我又不会装死。”
“哈哈,你呀!一身都是戏!”周南桃拍了拍年重九的背,道:“起来吧。”
年重九做出挣扎着爬起来的样子,找个沙发四仰八叉瘫在上面,龇牙咧嘴地开玩笑道:“下手可真辣!下次我请假不敢来了,怪不得你表妹说你有时候像什么风一样……”
年重九顿了一瞬又挠着头发道:“我和子衿也有好多年的交情了,竟然才知道她有个表姐。”
“但我却很早就知道她有个九哥,子衿和我之间没有秘密。”周南桃嘴角抿着微笑,坐在年重九对面,灼灼的眼神看着年重九,带着温柔而执拗的表情。年重九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觉得她有种内心里的锋芒,虽然带着温度。
这是个聪明且过于敏感的女人,年重九藏住的话头仿佛在周南桃的注视下开始在心里发毛,便道:“她倒没说啥,实际上我对你一无所知,反而是我对她说你是一个冷暖变频的麻辣表姐。”
周南桃问道:“其他的没说?子衿这丫头净爱鼓捣点事儿,她就没把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向你晒晒?”
年重九道:“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你问不出来、我也编不出来。你看我刚才的表现像守口如瓶的地下党员吗?你别这样看着我,怪瘆得慌……”
周南桃道:“说得好像我刚才给你上了私刑一样!好吧,就算你诚实。”
“你也很诚实地暴露了自己。”年重九笑道:“一听就知道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周南桃一笑道:“人无全德,你太机灵了,再诚实也显得不老实。其实过去的事才叫故事,我早已释然了,讲给你听也没所谓。”
周南桃盯着仿佛饶有兴趣的年重九,过了良久后才问道:“你相信因果吗?”
年重九点点头道:“相信,但有时候也得有意识地把这些清零。”
周南桃道:“但是偏偏有时候因果就像银行发放的分期贷款,要你慢慢偿还、还要付出利息。我哥哥有个朋友经常说起这个,可能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就是源自因果吧。仿佛需要偿还的太多,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偿还因果还是偿还心魔,有时候人会莫名其妙踏上一条路,一条无尽无休止的路,无法回头只能熬到尽头,直到走到无路可走了才算偿还清楚、才能清了这段因果或这个心魔。”
周南桃一侧身,把长长的头发甩到身前,摘下随意扎在上面的皮筋套在手腕上,慢慢捋着头发,看着直勾勾的年重九道:“看什么呢?”
心有戚戚焉常常是听着别人的故事,舔舐自己的伤口,年重九仿佛现在才隐约记起郑子衿所说“你们有点相似”那句话。年重九看着漂亮的周南桃,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心想自己真是很久没闻到女人味了,温柔地道:“别管我,我在听。”
周南桃抚弄着头发道:“我也就是近些年才把长发留长,以前一直是披肩短发,感觉上清爽很多。在我上高中临近高考的时候,我遇见过那么一个人,在那么一天的下课后,他突然跑到我面前,说我走路时扎在脑后的头发晃动着,像一只摇尾游弋的金鱼。”
周南桃道:“当时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很美妙的东西。他跟我一样,喜欢同样的城市、喜欢那里鲜明的四季和不同的风景。我们报考了同一所大学,可能就是对未来的共同憧憬让两颗心贴在一起,现在看来都是一些非常合情合理的幼稚。”
周南桃道:“我按照约定考上了那所大学,但他考的分数不够没被录取上,被调配到了西部的一所大学,与我相隔千里。大学开学两个月后我就下定决心退学了,然后返回到高中复读,并在第二年如愿考入到他所在的大学。”
周南桃道:“或者是因为最初的约定没有成立,导致其他的一些约定也不再真实,我入学后才发现,他已经和他班上的一个女生恋爱了……高中时他曾对我说他喜欢秋天,向往跟我一起坐在大学校园的长椅上听沙沙的风声、看婆娑的落叶。而结果……结果却是我在宿舍楼上远远地看着他跟别人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互相依偎,看了三个秋天……”
周南桃道:“他在快毕业的时候跟她分手,然后考了京城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怀着一半不甘、一半痴怨,我第二年也考入到他所在的京城那所大学读研。而中间那一年他同样也是没浪费,早已收服了一个小师妹天天带在身边,据说那女孩的家庭条件很好。我继续远远地看着他跟别人在校园的长椅上互相依偎着看红叶……”
周南桃道:“再后来他出国了,又到了一个秋季如画的地方。我留在了京城,我不甘心离开,我发誓要在原地等他回来,而等他回来再见到我时,我要让他为他所抛弃的后悔——我要看到他眼里的惊讶和内心的遗憾,以此来祭奠我还没长成就已死去的爱情。我一个人努力打拼,开始不断地享受着老天陆续恩赐的诸多机遇,其实很多非常光鲜的成就充满了酸楚的较劲、而缺乏内心甜蜜的喜悦。”
周南桃道:“他一直没回来。可能是想看看他最终的结局,也可能是想给自己心里画上一个句号,我鼓起勇气出国去看他,才发现他已经在国外定居、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是一个秋天,我像一个张牙舞爪追逐着影子一路狂奔后突然停下来的傻子,在古枫下的长椅上坐了一天一夜,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周南桃道:“如梦一样走了一程,我都没有好好地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真正拥有的又是什么。我离开的时候,抖抖身上的落叶,就像一只落水的丧家犬爬上岸时抖掉身上的水……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感受到了清晨的清新和阳光的力量、看到了夕阳的美丽和大海的壮阔、深夜不再静得漆黑恐怖、内心不再紧缩着煎熬。原来内心不需要痴求,抽空了黑暗自然会有阳光,我放弃了源自内心的不甘和怨恨所给我带来的一切——放弃了那些伤心和酸楚、也放弃了那些光辉和成就,洗掉风尘归来,以前人随心流浪,我累了,但求今后心随人安放。”
目光触及年重九眼神里流露出的温柔,鼻腔里突然一阵不知源自何处的酸涩,周南桃皱皱鼻子,笑着问道:“你是在想怎么安慰我吗?其实能够坦然讲出的故事,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对吗?”
年重九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或许应该感谢过去的一地鸡毛,增强了我们对当下美好的感受和体验;或者应该庆幸以往的冰天雪地,没有冻结我们内心的温度。如果洗去风尘,内心没有沙漠,那么所有的一切不堪,其实都是为了唤醒更好的自己。”
周南桃看着年重九点点头道:“嗯。今天累了,早点回去休息一下吧,你会觉得明天很舒服。”
洗掉一身已经风干的汗渍以后,皮肤仿佛能够呼吸。年重九躺在床上,感觉到轻松而舒适。
孙慕卿常对年重九说:“人生除了来处、归处、还有安处。”
念着来处、找着安处、想着归处。莫非一路上太多遇见,无法一头扎到终点?或许随心所遇才是最轻松、并对自己最负责的方式。但是如果信马由缰,难道真的心如狡兔寻三窟?
不明白为何在周南桃陪自己离开健身房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自己竟然会去揽住她的肩膀,那是一种如此纤弱而圆润的感觉,年重九回想着周南桃侧身低肩甩起头发的样子,回味着她头发甩动所带起的气息,仿佛带着身体和灵魂的香气。
年重九翻来覆去的半睡半醒之间,朦胧的意识里出现一片沙漠,有一只骆驼不再行走,停下来卧在沙丘上,等待着明日红透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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