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心中突地仿佛漏跳了一下，她不敢再想，目不转睛盯着床上毫无声息躺着的郭靖，希冀掌心里握的这只手什么时候能变的暖些。
思绪飘飘忽忽的，听见门外有喧哗，黄蓉眉头轻皱，她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郭靖，想这喧闹快点远离，却听得越来越近，忽然一声嘶吼“爹！”
黄蓉腾地站起，拿起床头的打狗棒，疾步走出房门。人未至，棒先到，还没看清人影已经劈头盖脸打了那人一顿，秦念恩如何能抵挡这棒法，被打的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抬起头，目光凛凛盯着黄蓉：“我爹呢？！”
黄蓉望着他的目光几欲射穿了他，举起竹棒还要再打，被赶来的朱子柳拦住，“黄师妹，棒下留情。”
黄蓉自郭靖回返，一直强撑着，此时看那秦念恩满身污血，心痛难忍，质问道：“你身上的血是谁的，你不知道？你问你爹？叫得好！今日我打死你这弑父之徒！”
秦念恩大吼：“我没有！我没杀我爹！”
黄蓉“啪”地丢出那把匕首，“你敢说，这不是你的？！”
秦念恩捡起匕首，脸如死灰，嘴里喃喃道：“不是我，我没杀我爹…我没杀…”
黄蓉泪如雨下，“你不是问你爹吗？就在里面，你自己去看！”
秦念恩如梦初醒，连滚带爬进入房中，只见郭靖身上裹满白布，脸色青白呼吸微弱，不细看只以为他死了。
黄蓉看看伤重未醒的郭靖，又看看秦念恩，“你替你娘不平，怨他始乱终弃，如今，这口气可平了吗？”说着眼圈渐红，“他是你爹！纵然没有养育之恩，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血脉相连？你若有恨，不是该冲我来？！为什么要害他！？他对你，还不够掏心掏肺！？为什么？为什么害他的是你？！”
秦念恩看看自己满身血污，他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人跟他说好的不是这样！郭靖会死？爹……会死吗？
他想起郭靖在蒙古军中将他牢牢压在马身上带出来的模样，想起他单手击退蒙古兵的模样，想起他的鲜血一滴滴流在他脸上的温热，他每一次面对他那满满的愧疚，想起他说“有些错，是不能试的”，痛彻心肺，他终于明白，他亲手将他最后一个亲人送到敌人手中，亲手断绝了父亲的生机……
黄蓉不再理会他，走到郭靖身边捧起他的脸，热泪忍不住一串串落到他脸上，她忙替他抚去，看泪水和着没擦干净的血污化作血泪在他脸上流淌，热泪又止不住涌出。
郭靖似有所觉，想要睁开眼，手指刚动了几下，被黄蓉紧紧握住，“靖哥哥！靖哥哥！”
秦念恩听到她的喊声忙奔到郭靖床前，被黄蓉一把推开，“你离他远些！！”
郭靖轻轻回握住她手指，慢慢睁开了眼睛，“莫哭…不…不怪孩子…”
黄蓉气急，泪流的更凶了，“你…你都这副模样了还把他当孩子！”
郭靖在枕上慢慢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他本心…，是…移魂大法…”
黄蓉一怔，忘记了哭，抽噎道：“是…彭长老？”
郭靖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似是力气耗尽，闭上眼睛。黄蓉吓了一跳，伸手去探他鼻息，见他只是又昏睡过去，这才放下心来，扭头狠狠瞪了秦念恩一眼，“算你命大，若靖哥哥不为你说这句，我必将你碎尸万段！和那叛徒勾连之事，以后我再问你。靖哥哥伤好之前不许你出房门半步。我不是他，你若不信，尽可试试！滚吧！”
秦念恩浑浑噩噩步出房门，眼前模糊一片。幼年时无数次问母亲，爹是谁，爹是什么样的？母亲脸上总会浮现苦难生活里少有的温柔光辉，带着从心底绽放的微笑，仿佛怕被人发现似的低声道：“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那时想当然的以为，“全天下最好的爹爹”自然不会抛弃他们，娘不说，他就以为爹已经不在人世了。直到娘去世之前告诉他爹的所在，仿佛天底下最大的饼掉在了他头上，爹不只是“最好的人”，还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英雄。他无论跟谁打听，知道的人都是一味的称赞，时间久了，他有些恍惚--这样的人，真是自己的爹吗？
更为震惊的是，他有家室，且伉俪情深到天下闻名。
到后来，爹在他心里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天下最好的人”，一个是名为郭靖的英雄。
他诸般打探终于引起了一个人注意，那人一见他便说他跟郭靖长得十分相像，询问他的身世，教他一些粗浅功夫，还有与郭靖相认的办法。
那人本想他在武林大会上当众认亲，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了主意，让他晚几个月去襄阳城中相认。
现在想来，便是为了今日控制自己心神，下了不少功夫。他看出自己对郭靖的怨怼之心，一点点诱自己入他的陷阱。而他，只因为自己心中这点执念，亲手将自己父亲送上死路。
不知那一提起父亲就满脸温柔笑意的娘，会不会一气之下将自己丢进蛇谷。
他惨然一笑，看看自己双手，再看看满身血腥，这一身罪孽，怕是再也洗不清了。爹说的对，有些错，一步踏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黄蓉对着秦念恩发泄一通怒气，绷了一日的精神才算是松了下来，登时疲惫不堪。
郭靖伤重如此，蒙古人自不可能放过这大好机会。身子沉的好似灌铅，脑中还是一刻不得闲，替郭靖掖住被角，将他冰凉的手捂进被子当中。常人若如他这般失血，内脏尽损，怕是早没命了。眼下只能期待灵药和内力护持他慢慢温养，这中间，再经不得任何差错。
只靠鲁帮主和朱子柳等人，襄阳城兴许守得住，要保住靖哥哥，只怕分身乏术。她叹了口气，说不得还是得靠过儿和龙姑娘。
她慢慢走到杨过房外，正听得小龙女问道“你这次救了他，我们可离拿解药又迟了几天，我只怕来不及拿他夫妇首级回去…”言毕静默一会儿，杨过才道：“姑姑，我们在一起一日便欢喜一日，又何必受那老太婆钳制，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黄蓉听了这几句瞬间脑子里已转了几十个念头，把事情拼凑出了七七八八，正要进屋听见屋顶“喀啦”一声，忙闪进杨过房内吹灭烛火。
门外传来霍都张扬之极的大笑，【朗声道：“小可前来下书，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客么？倘若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口音却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黄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侠。”黄蓉打开房门，说道：“请进来罢。”霍都见房内黑沉沉地，不敢举步便进，站在房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黄蓉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黄蓉道：“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脸上一热，心想这黄帮主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战定难得占上风，不如藏拙，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倏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使粘劲将信粘了过来。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馁，入城的一番锐气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茶壶，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茶水射出去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右手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脚下犹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缠在无数藤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786字】原著（偷懒了，这段没有什么要更改的必要，直接拿来用了。）
黄蓉欲再出手，牵动內息，疼的冷汗淋漓，呼吸滞涩，给霍都留了一息空间，霍都不敢停留，迅即逃走。黄蓉心中大呼“可惜”，却也无能为力，拿着信走入杨过房中，重新点了灯。
杨过看黄蓉眉头紧锁，问道：“郭伯母，是那金轮法王来挑衅吗？”
黄蓉点点头，把信递给杨过，眼睛却看向小龙女，小龙女一无所觉，只是痴痴地望着杨过。
杨过看信毕了，将信纸一揉，“郭伯母，他们不来便罢，若是来了，我和姑姑双剑合璧，正好给郭伯伯报仇！”
黄蓉一笑，向他点点头，眼光瞟向小龙女，见她满脸不赞同，心头一动，对小龙女道：“龙姑娘，我有些不舒服，可否请你送我回去？”见小龙女看向杨过，又道：“放心，不会耽搁你太久。”
她这话倒也不是虚言，与霍都动手之后，呼吸一直难以平顺，脸色惨白，饶是灯光下看起来也惨淡的很，杨过忙道：“姑姑，你送郭伯母回去吧，我好放心些。”
小龙女点头应允，起身随黄蓉出门。
一进入自己院门，黄蓉单刀直入道：“龙姑娘，你和过儿要拿我夫妇首级去换解药救过儿，是不是？”
小龙女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忙摆手道：“不…不是…不…”
黄蓉叹口气，“你不必瞒我，我都听到了。”
小龙女走到石桌旁颓然坐下，“你既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黄蓉望着窗内，隔着屏风瞧不清楚郭靖的模样，柔声道：“我想帮你。我不问你这其中原委如何，只要你和过儿能护得靖哥哥平安，我就把首级奉上。”
小龙女吃了一惊，眼中一霎亮了随即又暗淡下去，“过儿不会答应的。”
黄蓉道：“那便不告诉过儿！”
小龙女犹自犹疑，“这…这怎么行…”
黄蓉毫不犹豫打断她，“你和过儿若有别的办法，必不会来刺杀我夫妇。若我有别的办法，又何必出此下策？你爱过儿比自己性命更重要是不是？我爱靖哥哥也如你这般！你们救我的情郎，我救你的情郎，公平的很。”
小龙女不知自己怎样应承黄蓉，浑浑噩噩回到杨过房中，心中天人交战暂且不提。
黄蓉却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调匀气息，慢慢步入卧房。从与霍都交手之后，她就发觉自己心口沉甸甸凉飕飕的呼吸不畅，连带手脚也沉重起来。她也曾读过几本医书，心知这等情状绝非幸事，只怕生产这关难过。但若能以残躯保得靖哥哥平安，倒也算死得其所，心中反而平静安适，坐在郭靖床头，一手握着郭靖的手，暗暗运行内功，只盼多撑些时候。
天色漆黑如墨，越是近黎明，墨色越浓。听到纷繁杂乱的气息渐渐逼近，靖蓉二人的眼睛同时睁开，一齐道：“来了！”
黄蓉欣喜不已，“靖哥哥，你醒了？”
郭靖握住她手，勉力撑起身体，要将她藏于身后，“蓉儿……咳咳…你…快…咳….躲一躲…咳…”
黄蓉忙捂住他嘴，在他耳边道：“不要出声，鞑子不知道你我在哪，未必能找到我们。”
郭靖五脏六腑尽被金轮所伤，躺平时气息更是难受，便缓缓靠在床头坐起，不出声，只是握住她手。
黄蓉只觉掌心中一股似有若无的内力传了过来，险些掉下泪来，伏在他耳边道：“你若再疼惜我，我可受不了啦。是你的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是国事重要还是你我情爱重要？”
郭靖神情一凛，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国事…国事为重。”随即闭目养神。
黄蓉却看着他，目不转睛。
郭靖有所觉，掌心用力握了握她手。
黄蓉脸上一颗泪珠滴下来掉到二人
掌心相连处，又伏在他耳边道：“若是今日这关，我…咱们没能扛过去，你千万自己珍重。”
郭靖睁开眼望着她，抚去她眼中泪珠，低声道：“放心吧，咱们…定能扛过去。”气息虽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黄蓉心中满满不舍的临别之意，被他这句安抚的涓滴不剩，只余一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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