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泾到九亭这一段真的好远。
每天早上进地铁,窗外先由低低的田野变成工厂区一个个方格子厂房和空地,中间也夹杂着“五金”字样的小店铺。一不留神,树会开始多起来,在层层叠叠的香樟树中错落地嵌着些白房子。你每天都在想这里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别墅群,然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还和农村一样。放在平时的情况,两个不知来历的人经过这样郊区的别墅群,大概也会摆摆手说“太偏了吧,虽然靠近佘山空气好,但是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是不愿意来的,我看也没有什么升值空间。”。但每天地铁驶过这里的时候,车上的人无法装作毫不在意,因为我们彼此不能说是不知来历的人,我们都是从泗泾以及之前更遥远的郊区过来的人。我时常从别墅群出现一直看到它结束的标志——“夏州花园”几个大字才又开始继续之前的动作。而这几个大字也在每天早上都被重新书写在我的脑海中,让我在短暂的思绪中幻想夏日午后的绵延花园,它是否真的存在又何时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有的时候上车后晃了神,回过头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可是你抬头看看指示灯,居然九亭还没到。所以我想,在每个漫长的上班途中,泗泾站到九亭站得是那种在潜意识里用颜色标记出来的一段,然后才轮到九亭到上班地点那一段。每当九亭站一过,大家得在心里松一口气,好像每天路上四分之一的奔波已经过去,上班前最后的挑战还剩下到了换乘站换乘与准点到班了。
不知道从九亭后的哪一站开始,地铁进入到地下,没有地上的风景可以留恋了,人们开始安心地玩手机并等待一次次开门后向里挪动的都市游戏。在上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地铁每到一站开门时,都像一块海绵被扔进了水潭里,周围的积水一下子就能吸附上来。这些增加的蓄水量使海绵的密度一路飙升,到最后简直已经成了一块肥皂。有些幸运的水滴,虽然当自己要进入海绵时蓄水量已接近饱和,但仍然能顺利占据入口的最后一块空隙,然后趴在贴着“禁止倚靠”标志的车门上。人人在这时都偏爱扁平身材的小姐们,她们上来时是看中那车门边上的一隅,上来后也就只占据那一隅,不多侵占一点。但要是位身材富余的先生跳入这海绵水池中,周围的人们都得向后再压一压才能腾出原本不属于他的空间。而这位先生也得把肚子抵在门上,直到到达下一个站点再重新排位。而当海绵被拿出水潭时,又有一些不幸的水滴会被甩出来,然后重新等待下一块海绵的到来。所以我想,租房子也是个技术活——住在靠近始发站的地方,便宜些但路途太远;想着往城里方向住近几站,居然沦落到要等两趟地铁才能成功登陆的境地,原本减少的路程时间全拿来等了地铁,而且租房价钱反而贵了几百。这对于每天前百分之四十进入地铁的人们来说绝对是亏本的买卖,所以如何在线路上找出x与y的最佳交点绝对是值得做一次解二元一次方程组来认真考量的事。
我有时想这个海绵的极限在哪里呢,在哪一站的时候它会拉起警报并斥责站台上的人说“你们不要再进来啦,我的膀胱要爆炸啦!”,然后不停留地驶向世纪大道、驶向外滩、驶向陆家嘴去把它膀胱里的东西都排掉呢?我倒是还没有遇到过,因为我乘坐的九号线上,从漕河泾开发区站就开始有穿着有模有样的人下车了。这应该是每天整车人遇到的第一个真实的上班地点,因为它没有换乘的选择。而再往前面走,很多人到站下车只是再换乘到其他线路继续上班的路途,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最后是到了上海的哪里才真正停下了。
我租的房间在距离泗泾地铁站两站公交的楼盘里。当时正好一位高中同学也要来上海实习可以合租,这样我们都有条件去租更好的房间,拥有了一个大飘窗与独立的卫浴。“社交中的弱连接会产生更多机会”这句后来学到的话倒是很符合我们的情况。我们原本的关系真的很弱,高中的时候每天坐在一个课堂上也没有说过什么话,现在却突然一通电话后就要在异乡共睡一张床了。很久没有见过的人第一眼见到还是觉得没变啊——热情、单纯、爱笑,可能这就是来自小地方的老乡重逢吧,一下就能说些心坎上的话,并且笃定对方一定能理解,也能迅速给出相似的回应。
傍晚时分,从卫生间的窗户向外望。相处的四个多月里,我们通常都是聚少离多的状态,虽然住在一起。她工作很辛苦,经常早上六点多就走了,晚上九十点才回来。早上那么早走其实是因为她想在早高峰之前出发,而晚上她这个人做起事情来对自己又很马虎,竟然有忘记地铁末班车的时候。而我实习的行业相对清闲,一般早上她走后我还能再昏睡一阵才慢慢起床做早饭。晚上我已经半梦半醒的时候,她还在客厅对着电脑。虽然后来,在她换了一份实习后情况大有好转,但是她真的经历了三个月这样的日子啊,而且以后说不准还要经历,而世上其实有很多人都真实地这样生活着,没有可以换一份工作的机会与魄力,就这样困在了生活里。实习之余的时光里,我总想出门转转,而她居然是一个不喜欢外出的人,这样的人在我过往的人生中可以说并不存在。她说她不对任何事情感兴趣,也不知道出门游玩的乐趣在哪里。同时,她说自己喜欢吃那些很土味的东西,杂粮煎饼、凉拌鸡蛋干就让她很开心,而我所谓的大餐丝毫不会令她垂涎。所以不远足的周末,她会慷慨地陪我走到地铁站那里的小饭店聚集地。当我等着鸡公煲的时候,她就到楼下买个煎饼就可以对得起走过来的路途了。
所幸我们作为准大学毕业生还是有了一丝共通点,那就是毕业论文。在实习的攻坚期,我们同时承受着毕业论文的摧残。我们时常周末两日都足不出户地坐在电脑前。平时我不得不舍弃早晨做饭的时间早早来到实习公司开始码字,她也从夜晚加班的空隙中抽出时间来给论文。我们说话的时间点一般有两个,一个是她坐在客厅时,我跑过去开始胡乱说起最近的感想;一个是我已经躺在床上,她还在周围忙活时候的搭话。事实证明,很多时候两个相似处境的人通常是相聊甚欢的。
住在城市里,也住在田野旁我们租住的小区在泗泾地铁站的西北方向。向这个方向放眼望去,住宅楼是显眼的,因为四周的农田是低压而广袤的。刚来上海的时候是二月份,一出站就看到了油菜花黄灿灿地开在对面。油菜花后面又是几十亩种着麦子的田野,田野尽头有几棵大树和几家农户,田野中间横亘着一条小河。晚上曾散步到这里,那时的油菜籽已经长得颗粒饱满了,一边倒地倚向田野内侧。田野旁的马路上有路灯,路灯很高也很亮,可是对于悠长、深邃的田野不能起到一点作用。田野终究是田野,尽管周围已经建起了现代化的电梯房,对面就是人声鼎沸的地铁站,尽管每天无数辆满载的公交车驶过,不断上演插队、拥挤的戏码,田野都是平静不起波澜的,田野中的作物都是按照节气变更生长的。城市的灯光一昼夜都亮着,而田野的一天随着夜晚农户关灯就可以结束了。
时常想那些人生的精壮时期在社会巨变中度过的人们和和平年代成长的我有什么不同。而就在我生活在泗泾的四个月中,这里,这个除了本地人没有其他人知道上海还有这样一个地方的小镇也发生了很多了不得的变化。比如它为了应对每晚出站的人们不愿从前面200米的红绿灯口或者人形天桥而是直接横穿马路的问题,在我的最后一个月里突然在路上加上了围栏,直到斑马线才结束。这样随之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原本可以在地铁入站口停车的公交车现在必须继续向前开到站台才能停下。可惜围栏一开始是塑料路标拼接起来的,中间难免会有容易分开的地方,一段时间里人们又开始从分开的缝隙中过马路。又突然有一天,领导们决定还是不能对上海地铁拥堵的问题坐视不理,而拥堵的症结就是这些在郊区每天先进入地铁的百分之四十的人。所以泗泾站开始实行早晨7:30-9:00的限流制度,大家再也不能一窝蜂地冲进地铁,只能在门口排起漫长的S弯。而我的室友和我,面对这巨大的变革,分别抢在限流开始之前和之后进入地铁站。偶尔也有正好被卡住的时候,然后一天都会觉得很懊恼。除此之外,我们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卖菜的,一家卖包子的,一家卖黄焖鸡的,实现了一个住宅区的标准配置。很荣幸,以上这些变化都发生在了我生活的四个月里。以后如果我遇到了住在那里的人,我一定得向他问起门口那家卖菜的,是不是会送你葱?是不是会帮你带秋葵?是不是会拒绝卖给你已经成色不好的豆腐?这都是我们这些原生居民给他们培养起来的习惯啊。
后来,我要离开上海了,我的室友还留在这里做下一步打算,开始物色新的房源。有一天晚上下班后我陪她去看房。我记得房子在二号线东沿线的底站位置,我少有地去往另一个郊区而不是坐九号线。那天我同样经历了平日下班路途的拥挤、等待与焦虑。我在陌生的地铁上开始注意站与站的距离,都相对更远一些。在途中的某一站,我甚至又找到了从泗泾坐到九亭的感觉,车载隆隆,窗外物象也一直在飞驰,但仿佛永远也无法到站。那晚我突然发现,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的泗泾,那么多的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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