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高考，由于考期衔接了端午假期和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需要提前很久布置考场，只得把大堆大堆的书本作业亲手搬回家去。看着桌上的书山，不禁有些发怵，但这就是高中生必须接受的日常。
夜色如水。教室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由于要收拾的东西太多，同学们差不多都走完了，为了不耽误林薇回家，也提前让她先走。拉上兜帽，抱起书，毅然撞破雨帘，把雨伞和自行车都留在了学校。
刚出校门，还并无甚感。书虽沉，但我自恃年轻力强，大步流星走在人行道正中央。街上三三两两，都是和我一样抱着书本回家的学生，或有朋友帮忙撑伞，或有家长殷勤接送。越停留得久，书本只会被打得越湿。想到这里，我只好加快了脚步。
时近傍晚，城市已经开始陷入沉睡，但高中生们此刻才刚刚从一日的劳作中解放出来，不禁让我想起睡眠时都在活跃着的神经元。有一种神经细胞，为了让人类保持开心，日日夜夜拖着多巴胺聚合体在神经突触上游走，不知道那块多巴胺对它们来说有多沉重，和我手里的书相比呢？
身畔的学生渐渐少了。离开学校附近后，学生的密度就会逐渐减小的。前面身着校服的背影有些熟悉——是班里的朋友？向右边的岔路拐过去了，看来并不是我认识的人。左边那个在家长的车里捣鼓着的呢？他刚好探出头来——也不是。看来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了。不知为何，现在的处境竟然像是和今日来不太景气的人际关系网契合起来了。
走了好一段路，手臂上的肌肉终于开始以分泌乳酸的方式向我提出抗议了。右脚的鞋带松脱开来，我能感觉到鞋带扬起后随脚步落在水洼里，吸水而渐渐变重，但在路边竟然找不到一块干净的檐下地面，供我暂时放一放书，系紧鞋带。商铺紧闭的漆黑大门上方，悬着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招牌——街道的黑暗让它们显得异常高峻，在宛如峭壁的两侧楼房上投下迷乱的灯光，我像是掉入了赛博朋克世界的一只蚂蚁——眼前景象迷蒙，但因自身的渺小，反而安然自得。
雨水从额头前方的帽檐滑落，在面前又构成一道水帘。所幸外套防水，这时我总能想象自己身处山居别墅的开放式阳台，看着外面的竹林风吹雨打，但就是无法进入屋内。倒不如说这是一种略有些扭曲的安全感，只是酸痛的手臂在提醒着我自己仍深锁现实。
离开大路，进入回家的辅道，摆脱了杂乱无章的灯牌，在路边看到紧锁的卷帘门缝下，仍然露出一隙灯火——或是小餐馆、或是棋牌室、或是便利店，凑近还有电视节目的播放声和人们的交谈声，可知温暖就在其中。不过，一道薄薄的卷帘门，便隔绝了这些东西，像是空间站上仅用数毫米厚的金属板将人和冷酷的宇宙分开。
体会到这种疏离感，还是在英国时。在公交车上睡着被搭载到剑桥邻城后，只得顺着国道步行回家。路途上，森林里哀风怒号、马路边悉悉索索，都在催促我加快脚步。一个场景在我脑海中烙印很深：一望无际的草野边际，太阳将最后一丝金辉铺满平原，把天界的飞云纺成金丝。只可惜那时太过害怕，没心情拍下美景。国道上没有人行道，我只能在马路边缘小心翼翼地行走，与过车不过十余厘米距离。那时甚至想过，拦下一辆过车，请求司机顺路把我带回剑桥，但它们的速度让我望尘莫及。相隔这么近，却连伸手拦车都做不到。现在那种疏离，与那时如出一辙。
快到家的那一路段缺少街灯，行走在此地，仿佛和尼摩船长漫步深海的阿龙纳斯，湿透衣袖的水，好似隔着潜水胶衣感受暗潮涌动；视野里兜帽的边缘，好似黄铜头盔狭窄的窗口；背上装满书本的书包，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鼓风机和氧气瓶。这么一想，独自步行回家竟然还多了几分趣味。
远处的店铺门前站了一位老人，在这个街区唯一的灯光中投下一个人影。他在等人？不过，当看到他转身进了店铺，这种说法就不攻自破了。店铺里的一家人正百无聊赖地收看电视，嘈杂的声音让三两人的店子倒有了二三十人的阵仗。不过热闹终归是他们的，我独有孑然一身罢了。
在雨中漫步，特别是在昏黑的地方，最容易展开畅想。这里的灯火更加阑珊，像是从深海到了宇宙。不过我的思绪反而回到了地面之上。还有一年时间，我也要离开自己至今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庭，去面对未知的社会。想的问题很多、很细，比如说：怎么把收藏的模型带走？是租房子住还是住宿舍？打零工选餐厅还是便利店？甚至幻想了一个场景：放假回家，好不容易在网上查了教程买了高铁票，却因为习惯了像儿时一般，把收听登车提示广播的工作留给父母，忘了自己是孤身一人而错过车次。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比读书学习更费精力 光是任何一项事务交给现在的我来独当一面，都肯定会让我心力交瘁。
不远处，小区门口牌楼上的微光，预示着家的接近，思绪也在这里被一刀两断。或许孤独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孤独，只是当某天成熟后再度回想某段过往，才会惊觉，自己早已初尝那苦涩又略带甜蜜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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