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什么?
江山唾手可得的1949年7月,毛泽东发表《丢掉幻想准备战斗》一文,其中有一段是:“共产党是一个穷党,又是被国民党广泛地无孔不入地宣传为杀人放火,奸淫抢掠,不要历史,不要文化,不要祖国,不孝父母,不敬师长,不讲道德,共产共妻,人海战术,总之是一群青面獠牙、十恶不赦的人。”(《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1403页)伟大领袖的“诙谐”不是人人都懂的,比如我。
看史料,1936年,红军攻破贵州石阡,掳走德国传教士耿友华。石阡天主教堂主教包美德在致省主席吴忠信的公函中写道:“现接来函,犹日夜吊打(耿友华),痛苦不堪,并勒索赎金五万元。”尽管宜昌行辕陈诚数次电请吴忠信营救,民国政府外交部,甚至蒋介石在4月9日亲自下达行营训令,将赎款增加至十万元“为便利与共党谈判”。倒霉的德国人没能撑住,耿友华死于4月二十八日。在4月10日公布的《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川滇黔省肃反委员会判决书第43号》中,耿被判罚款五万元。蒋委员长9日批复的十万元没有用上,而肖克贺龙同志也不知道委员长这么有诚意,煮熟的鸭子——飞了。
再看:贵州平越县(今福泉市)灾民王皆祥、刘樵松给县长殷之杰呈请恤救的信:“呈为共匪破城,屠杀抄掳,灾情惨重,恳请吁请恤救事。”“搜索队入城,进杀聂专员于东门护国寺门前。并搜出地方耆民男女数十人及壮丁数十人,一面挨家抄掳,城内仅四百余户,除赤贫者外,被抄者三百余户,财物一空。县城民众有当时杀死者,有中流弹殒命者;有跳城跌死者,有被其拖去者。次日开出西门向大麻窝方面而去,沿途杀死绅又十余人(另表附呈)。”看了附表《平越县惨被肖(克)贺(龙)陷城戕害官绅殉难一览表》,有名有姓有职务有年龄有死亡地点有备考,表下还有说明。比“死难烈士纪念碑”有鼻子有眼多了。
对于一个从小在电影里、连环画里看江姐许云峰小萝卜头的人来说,这种史料的“有鼻子有眼”至少使我相信他们“不要历史”,只要文字——被《我们》(扎米亚京小说名)允许成为铅字的文字。
书店来了一位女士。她想在书店销售她的《我的美国表姑:“圆顶房”下的今人与往事》。得知作者赵明和的家族背景以及大略翻阅此书后,我即刻同意,并承诺一定在最好的位置陈列。通过简短交谈,我只是觉得:一,书店力求把有关贵州的所有一网打尽,作为一个在省会的书店,竭力做好贵州文献这一块,贵州人想探寻贵州历史我们有“工具”,哪怕你想“盗”历史的“墓”,我也会设法给你一把“洛阳铲”;二,作者是自费出的,不错,她可能想抢救家族记忆,但她的家族(任何一个家族)历史也是社会史、思想史、人类史、政治史的一个部分,因为赵女士的特殊身份,使得她的家族史更具断代史的意义。就这点而言,不能让她在经济上亏得太多。
赵女士送了我一本,写上请我“指正”,回家后我一夜读完。巨量的历史信息引发我暴增的好奇心,我搜遍网站,发现赵女士家族有关人员几乎没有更多的内容。要知道,单单列出她的外公周素园、她父亲的外公刘显潜、以及我绕不清亲戚关系的刘显世、王伯群、何应钦等,就是一部几乎完整的民国贵州史。可是,资料是如此地少,如此地口径一致,如此地令人生疑。为什么?
即便是写她的父亲赵发智,赵女士也写得小心谨慎。这个刘显世侄孙,也是王伯群保志宁外甥的男人,和他显赫的父辈们相比一点都不逊色。
我是在南京几乎覆盖全城(指民国)的法国梧桐树荫下长大的。我对这种树的感情深沉到宗教层面,即便悬铃炸裂,落下恼人的絮絮,我也无怨,听见抱怨我心里会骂:忘恩负义!来到贵阳后,发现很多街道也有成荫成廊的法桐,很亲切。读了这本书才知道:如果法桐是南京的象征的话,南京人应该感谢宋美龄;如果法桐是我在贵阳解乡愁的灵丹妙药的话,我应该感谢赵发智。是他,把南京的法桐第一个引种到贵阳;是他,和贵阳第一任市长何辑伍(何应钦四弟)一起用烤烟代替了泛滥的鸦片,他是所谓的“贵烟”的“父亲”,这个南京中央大学园艺系的高材生,因为懂得种烟和烘烟技术,被何辑伍看中,委任其为省农业试验场场长,经过两年摸索,修建了贵州第一间烟叶烘烤房;是他,把贵阳变成了“森林城市”······
在历次运动中侥幸活下来的赵发智,有没有把不能变成铅字的历史记忆抢救出来,交给以后的岁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一旦这些历史见证人故去,或者在长期的恐惧中度余生,思想就会成为失踪者,“它连一个涟漪都不会泛起,不动声色地、熟视无睹地继续向前滑淌。”就像朱学勤在他的《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一文中感叹的一样。随着思想被不断地暗杀,就像暗杀顾准那么大的“余数“一样,民间村落更为幼小、卑微的零散余数就注定要“无边落木萧萧下”了。更可怕的是,“在极端的处境下,人有一种自我保护和求生的本能,这是一种实用的、理性的选择结果。压抑羞耻和罪恶感便是这样一种本能机制。”(语出徐贲导读《被淹没和被拯救的》)。
在我读到赵女士写他们父女之间那个“默契协定”,即,绝不对海外亲戚透露他们在1949年以后的遭遇、苦难时,我想到了徐贲的导读里关于“压制羞耻”的话。
对于一个也同时经营二手书的人来说,这个职业的幸运在于有机会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好书。正是这些有意无意打捞历史沉船的书籍,使我像个考古者一样,总是试图在有意无意、情愿不情愿的文字中找出真相。没有诸如1984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红军转战贵州——旧政权档案史料选编》这样的书,我们只能读到并崇拜毛泽东的“诙谐”······
现在看来,做二手书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我们毕竟出生过很多很多很不错的“爱情结晶”——其中的很多准生证来源于八十年代中后期;以后看来,做二手书是个不错的环保公益事业,因为从现在起,绝大多数书将是以后物流包装箱的纸浆原料——作为书,它们是对“书”的侮辱!
历史是什么?意大利国宝作家普里莫·莱维在他的《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一书中的序言里引用西蒙·维森塔尔的著作《刽子手就在我们中间》结尾处回忆党卫军喜欢用嘲笑的口吻训诫囚犯:
“不管这场战争如何结束,我们都已经赢得了对你们的战争。你们没人能活下来作证,就算有人能幸存,世界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历史学家可能会怀疑、谈论和研究这些问题,但他们无法定论,因为我们会毁掉所有证据,连同你们一起。即使留下一些证据,即使你们有人能活下来,人们也会说,你们讲述的事情太可怕了,让人无法相信——他们会说这是盟军的夸大宣传。他们会相信我们。而我们会否认一切,包括你们。集中营的历史将由我们来书写。”
党卫军的训诫比历史学家的解释精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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