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只画舫上,天上月晦暗不明,万千金粉倾落在身侧雾沉沉的秦淮河里,却终究没有星。
岸比人高,上有无数灯火流丽,其中更有妖童艳女,她们嬉笑着,向着河中仰去。
当然,总有及时拦住她们的手。一切与四年前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当时自以为明月昭昭的少年,现在已经懂得隔江听一曲玉树后庭花。
人大概都是这样子,年轻时嘲笑长辈的世俗世故,等自己到了那个年纪,才恍然发现,呵,原来自己才是更加油腻的那一个人呀。
金陵是这样的一座城,它只适合在袅袅的蜜合香里,听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地唱一曲《桃花扇》。多少兴亡离恨,不会让人惊起拔剑,只是悠悠落在秦淮河的脂粉里,倒映在沉水的波光里,化作了酒色财气的一场梦。
节日将近,那歌手突然调子一转,竟是用十六拍的摇滚奏起了《我的祖国》。我端着酒杯,几乎在一刹那落泪。哀怨的绝非那些所谓的爱情,那些离别,悼念的只是我流淌而去的青春。
我也曾少年呀,怎么现在就只以砸人饭碗为乐呢。眼前人还在激烈地表白,我心中却只有沉沉悲哀。
相遇得太迟了呀。早一点,早一点,趁我还有心,还有干净的向往,也许会玉成。而今,我却是无心与这风月了。
帝都的夜,是百鬼夜行魑魅魍魉,就算是艳丽男子,你也觉得他仿佛是鬼妖不是人。而南京的夜,是鲜活明快的,他们会用激烈的酒来高声颂唱。。一瞬间突然明白为何《桃花扇》只会在此上演。因为金陵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他身携一袭名为南朝旧梦的香,走近来,而后大声告诉你,用五千年的诗词歌赋告诉你,他是多么爱你,哪怕天亮就是离别。
金陵他有着南人的温润如玉,却又有着北人的激烈决绝。就像那人人称道的月亮,也有每月初一十五号令三川六水潮汐的暗涌。
我只是有点悲哀地看着他,说起青花表里釉春瓶。那温润的光,来自于掺入的玛瑙末。谁说瓷器无言,那一道道的窑变,不正是一颗心在漫长无涯的岁月里,一点点地破碎掉么?
天将晓,虽然依旧没有星光。在这万籁俱寂里,连那欢场女子的脸上都有了疲惫。人人在这一刻喟叹青春易逝,欢情薄凉。我看着杯中残酒,只觉得酒这东西,虽是一开始热得满颊,到了后来,却是越喝越冷的。
早些年,我还能在众人七扭八歪时,拉着某个谁一起兴致勃勃地爬上高处,去看那日出磅礴。现在,我只会一头睡到死,再不想醒来。
如果说爱情是烟火,那么在我短暂的十几年里,曾经看过无数的璀璨。欲求长久温热的灯火而不可得,拥有的只是烟花无数落人间。
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在飘摇的岁月里我欠下了无数的债,我怕我回头,那些前世今生的债务便一股脑地过来叫我讨还。有些人大可享受岁月静好,那是老天给他们的福气,哪怕平淡无奇。而我啊,却是永远上不得这岸,回不了这头了。
“再见。”我平淡道别,知道真的是再也不会见了。花开堪折,折了便是。并不是唯有绿树成荫子满枝才是圆满。
况且就是绿树成荫,又如何?现成的例子是蒋中正给宋美龄种下的一城悬铃木。那又如何?其中苦乐,真是人人冷暖自知而已。
没有谁,比我更懂得那金粉世家的苦乐了。
拂晓里跌跌撞撞地走在秦淮河畔,看着得月台三个字,突然想起白先勇的《游园惊梦》。那得月台瞎子阿娘怎么说的——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那是你前世的冤孽!
冤孽,我可不就是个冤孽么。不过谁又不是在红尘滚滚里伤了人家的心呢?望着天边的一点晨光,我微微地笑了起来。
有情暖水饱,有情安我心。待到天亮,微笑面具穿戴起来,便又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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