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朋友打电话说，猪场的工人请假了，要亲自去投喂，我的好奇心大发，很想去看看到底什么场景。
猪场就在城东的一个小村庄的东南隅，从公路边拐到小路一进庄子，如同舞台转换了布景，从灯火阑珊的夜景一下子暗了下来，四周漆黑静谧，背景音从车流人声的喧嚣，直接换做风吹树叶沙沙响的bgm。乡村的路面已硬化，只是没有路灯，村庄真的是没有夜生活，甚至有灯光的人家都不多，偶尔经过一两户人家的宅院，地基垫得极高，房屋宽敞明亮，落地窗灯火通明，室内布置陈设一览无余，竟没有院墙。磊落坦荡得立刻让我想到“夜不闭户”这个词。
猪场简直就是农庄的夜场，离着老远就听见成群的大鹅，鸭子叫声潮水般涌动忽高忽低，鸡和大雁混在队伍里，一起在水塘边溜达，高一声低一声的大合唱，看我走来，好奇地哒哒冲过来看热闹，离近了又怔怔站在原地提防着你有什么冒犯，忽然又呼啦散去，亢奋得有点莫名其妙。
一回头，朋友穿着防护服，驾驶一辆农用三轮车，疾驰而来，车上拉着两大袋饲料。这些精饲料平时放在家里防雨淋，看他哐哐颠簸在土路上上下起伏，还挺狂野，把我逗乐了，这也太刺激了。
刺激的还在后面，我戴上他递给我的线手套，一起合力把车斗上二百多斤的精饲料抬到齐胸的粉碎机料口，我使出洪荒之力托举，心想绝不能掉链子，来了就得当个壮劳力。
趁着他粉碎玉米碴的空，我走到水塘边架着火的洋铁桶边添劈柴，捅咕火，火焰一下窜起来，噼噼啪啪，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热烈跳跃的火焰了，小时候烧稻草做饭的记忆一下浮上来，那时候就知道烧火的丫鬟杨排风都得是会武艺的，这活儿可不简单。木柴不够了，我去到西边搭建的小房子边上去取，木柴垛一大堆，整齐的好木料得留着以后建棚舍，废柴挑出来烧火。
朋友用锹搅拌大桶里的鱼肠烂虾，抓了一把粗盐投进去，我竟不知道，猪饲料也是要加盐的。一阵风吹来，火焰腾起，额头似乎被火焰舔了一下，尽管戴好了帽子口罩的，还是闻到一股毛发的糊味，额头被烤的奇痒无比，我竟然一点都不恼，玩火好开心。
粉碎机开启的轰鸣声，如同鸡鸭鹅队伍的集结号，他们狂奔着朝料口涌去，疯狂抢食料口投下的玉米面，粉尘弥漫，也不怕呛到。粉碎好放在一片空场，再用独轮小推车儿，把二十几米远的一个白铁方池子里，满满的胡萝卜碎装小车运到空场和玉米面儿，麸子掺和搅拌。那边灯光照不到，我用手电筒给他照着明，告诉他别装太满，轻来轻去搬倒山，他哪里肯听，满载的独轮车胎陷进松软厚实的粪便和草末中间，把持平衡愈发不易，不小心轱辘还掉了，好在有工具修理好了接着干。
翻拌饲料看似简单。其实是有学问需要技巧的，转着圈的向中心堆，你还得抖落。除了力气，干活必须得法，我觉得我的手法没问题，就是刚铲了几锹，胳膊就酸了，忽然想起我的护手霜是一百多元的欧舒丹，想起过年的时候做美甲，还在纠结要不要加个钻，如果天天干这些农活，就只关心长不长茧就完了，就没有那些美甲的烦恼了。弯腰干活的当儿，大公鸡在头顶飞来飞去，它们似乎特别喜欢滑翔的感觉，飞得这么高，以前真小看它们了。
饲料搅拌好，重新装车，推着南边到水塘沿儿大雁、鸭子鹅活动区域的食槽里。一个推车一个打灯，往返几次。填满后剩下的饲料放进一个直径两米的搅拌机里，又跑到农场外面的菜地里砍了一推车小白菜，剁碎放进搅拌机，倒进一桶熬煮好的鱼肠，开启机器，这回才是喂猪的饲料。
猪场大棚的门打开，浓烈的猪圈味道比外面更升级了，牲畜的味道，简直是一种厚重得像固体一样的物质，发酵，沉淀，窖藏已久，那种塞满鼻腔且辣眼睛的质感，真的上头。猪圈中间一条窄的过道，两边是石槽，门口单独圈出一个栏，养着一只垂下来的大耳朵波多山羊，大眼睛长睫毛，看上去鲜活的生灵，登着栅栏张望，我忍不住小声说，看你亮闪闪的大眼睛，如此智慧，怎么误入了畜生道呢？下一世做个自由快乐的人吧。再看其余两边区域的肥猪大大小小四五十头，大的四五百斤，硕大无比，小的机灵可爱，简直都想拿去当宠物养。我不禁感慨，这么猪自己辛苦养的，怎么忍心吃呢？就说，你养猪可以不要杀他们。朋友说，我不会。
过道特别窄，朋友把饲料推进去，跳到前面卸车，再出来的时候儿都得我在前面拉着这个小车儿。刚一启动就磕了我的脚后跟，必须让独轮车保持平衡，同时亦步亦趋不能碰到脚，我竟然一气呵成，拖着把车拉走了，平稳落地，我真是大能耐。
朋友当年也是资产过亿的老板，现在经济下行，赚钱不容易了，但是何以让他能刹下腰，干这些又脏又累的活？也不理解为什么见识过盛世繁华的他，甘心回归乡野，回到老家开拓这一片农场，但是今天我忽然就理解了他。耕耘劳作是人与自然最和谐最亲密的相处模式，你的视觉嗅觉感受到的冲击是最直接最原始的，身体出汗的时候，对风的感觉都是敏感而丰富的。也许四体不勤的日子太久了，我们的自然的体验感会变得麻木，变得虚无，只有走到田间地头，才能感到鲜活的灵动的生机，这就是现实的劳作之于精神的意义，他的冲击感如此真实，不是你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精神却漂浮在上空，任由复杂的情绪占据你的身体。
现代人无边的烦恼，大多是闲出来的。
我的朋友白天会去拉各种鱼肠玉米碎，用天然的物料饲养，而不是那些添加了科技与狠活的现成的速成饲料。水塘里有鱼，还捞上来过甲鱼，餐桌上的甲鱼你会觉得何足为奇，而自己捞上来的甲鱼，绝对会带给你惊喜，所以他又把它放了回去，想想它打哪爬来的，不觉得神奇而有趣吗？
刚来的时候我就想着，喂个猪能有多难，现在看，简单的物料，需要一道道细碎繁琐的程序完成，说起来好干，但是一鼓捣就是仨小时，临走关了灯，还要把猪舍向阳面卷起的苫布用摇把放下，那上面竟站着一只仰首挺胸的大公鸡，苫布卷摊开渐渐落下，它倔强地站在上面前后摇摆努力保持平衡，就是不肯飞下来，样子执着又滑稽。直到10点多我才到家，洗漱安睡，梦中满满都是云上惬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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