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岁月如旧,郎君如故。

岁月如旧,郎君如故。

作者: 生张熟魏皆可入幕 | 来源:发表于2017-01-19 23:47 被阅读0次

    苍离城破,国主云瑢殉国了。

    慕容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立在两仪殿的文官行列,八百里加急的将士甲衣血渍斑驳,青年汉子黝黑的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苍离国这块硬骨头,着实难啃得很,万幸还是啃下来了。

    震武帝此前还是一副懒散模样,顷刻间抖擞精神,细问了战事伤亡,并开金口允诺重赏。 将士谢恩辞去,本来,向君王转报前线战况是分内事,其余恩典和安抚伤患都由夏官领旨布下,诸将共同仰沐天恩。然而震武帝略有踟蹰,又将人唤住:“那个镇国公主,也殉国了?”

    小卒愣了片刻,当真认真回忆起苍离后宫零零总总的金枝玉叶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用不很肯定的语气回复:“臣下急着回京报喜,没留意什么镇国公主,不过苍离帝心狠,后宫半数妇人都被他亲手杀了。镇国公主或许也……” 或许也不幸罹难了是么?慕容珩在心底暗问了一声。他看出将士面容的犹豫,似乎隐隐猜测主君突然提及的这个镇国公主是否有令人垂涎的艳名?

    然而直到他退出大殿良久,才有武将行列一人执笏出班,叩启道:“君上,琅华公主其人,苍离视之为神,云瑢无能,容忍一介妇人坐镇朝纲,如此国家,怎能不亡,君上乃圣明天子,如此妇人,断不能为其美色所惑,纳入我震武后宫啊。”

    震武帝不置可否睨了那人一眼,复问慕容珩道:“珩卿,去岁是你出使苍离,还同镇国公主打过交道,你同朕说说,公主琅华——是否真有’祸国’美色?”

    他姿态谦恭地走到出声的武将身侧,向上弯了弯身子,方才不疾不徐道:“修仪年幼时,皇后尝语她,‘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修仪听后不以为然,反而说,‘君王倘若贤圣,岂会为蝼蚁嬖女,沦为末主?’这句话,珩至今记忆犹新。况且臣以为,若论天下国色,无人能及华宸妃。”

    殿陛之间有人猛然吸了一口气,震武帝的目光却牢盯着身着深绯色从省服的青年,旋即落到腰上金玉带十三銙上。他记得修仪甫掌昭阳宫时,隐晦流露皇后对庶弟的亲近,然而慕容氏的家主位正三品中书令,身为庶弟不能逾越,他早因慕容皇后之丧心生愧疚,寻了一年功绩,加赐了两銙,示下恩宠。如今他在御前装聋作哑,震武帝却不能发火。

    须臾,帝王从金漆龙座上起身,英朗的面容却浮起与相貌不甚相符的狠戾,他广袖一挥,道:“珩卿言有理,既然如此,你且将吏部的功课都放下,为朕去寻一寻那镇国公主。朕想看看,是怎样的手段和美貌,蛊惑苍离的臣民把她敬若神祗。”

    慕容珩微微握紧了手上的象牙笏板,俯身领口谕,随即归班不言。

    琅华公主大抵是没有死的。

    苍离国因为主丧国破,新主子接手的不及时,素日繁华的国都放眼望去尽是战火之后的余烬与残败的建筑,在这片死灰之地寻找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也许震武帝都不曾抱有希望。

    然而据南熏殿几个星霜两鬓的老宫人说,鄞都城破的时候,云瑢是提着剑从公主的南熏殿冲出去的,彼时剑身并不见血色,而后六宫哀嚎,殿内静得却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

    老宫人们逃不动了,又不舍这半截黄土的身子,干脆就守着,看回来的是公主,还是敌军的利刃。她们俯下身子,向这个战胜国派来的年轻使臣祈求晚年的安康,随即她们便被带到了苍离国各处的驿站,分辨从各处送上来的“镇国公主”真伪——他们知道,震武帝对亡国公主琅华的兴致,莫名的高昂。 宫里头死去的妇人尸身早已一一辨认过,没有琅华。她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从戍守森严的皇宫内院平白消失了。

    修仪来了几回信催促:长帝姬想舅舅了。没有帝王的首肯,修仪不敢贸然催促他回京,恐怕长帝姬想他是真,修仪不喜欢琅华,也是真的。

    他吩咐各地的驿站继续寻找琅华,自己带着谨言,不走来时官道,反而骑着马捡荒野小路,慢慢踱回去。山长水远,也有月余的脚程,吏部都是心腹,他不怕回去后都是生面孔,旁的京官和公族子弟没有这样悠哉度日的心性,他却喜欢。

    到第四日,落脚一个小村落,大抵是太过偏僻所致,战火居然没有延伸到这里,村中人听出他的异乡口音,还笑着问这主仆二人是否受战事所累,才仓皇逃难到这荒郊野岭来。其实看他二人,形容不迫,分明是贵家子弟游山玩水出来。 隶农大多朴素无华,具鸡黍邀至田家,他礼貌而客气拒绝这份好意——此间非桃源,他亦非晋太元中武陵人。

    山间人烛光早歇,他觉得月华正好,像故人白净无暇的面庞,便踱步出简陋茅舍。 月色皎白,比邕城内所见更为好精致,许是官场与慕容家事,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且纯粹看过天上婵娟,这秦汉明月秦汉关,是诗人笔下故事,也是他少年便立誓守护之职责,然而渐渐地,皇后身死,父亲病故,权术争斗和心思诡谲将他这端方君子一笔勾销。

    是时有足履压过枯草窸窣,伴着环佩玉声。 他转过头,看到身着苍离宫廷常服的琅华向他走来,她发髻高绾,妆容一丝不苟,即使历经亡国之痛仍然展示以一个帝国公主的尊贵仪态。

    “琅华……”他默默念了记忆中的名字,向她俯首做臣子礼。

    “适才正要歇下,看到大人时还以为眼花了,”琅华的声音有吴楚韵味,但她幼居高位,执掌军政,生恐不能震慑臣下,常常沉声说话予人,如今她虽衣饰从昨,却无了行伍帐中刻意的老成,“听闻慕容大人素同呼延不合,一人主战一人主和,昔日大人被琅华驳斥,致使议和失败,如今苍离国破,大人不在京都安享太平,反而以身犯险,是怕呼延家独揽了功劳么?”

    镇国公主单刀直入的态度让他有一瞬间要几乎困惑苍离王室的教育方式,和惊愕——沥政殿内君臣协议,在她讥讽的笑意里无可遁形。

    儒雅的敌国臣子伸手为她扶正髻上斜簪的紫金钗,低声耳语道:“琅华,我早说过,后会有期的。” 琅华挺直的身板微微一颤,旋即别过头去,金钗飞快擦过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就势跃出蓬松云鬓,磕绊着跌落草丛。公主好看的黛眉微微蹙起,旋即自嘲道:“此刻在大人心中,琅华恐怕连这委地金钗都不如。”

    明朗的月光流水般倾泻了女子一身,好似为这光华内蕴的美人镀上浅浅雾色,使她的愁容写满了我见犹怜。

    可是她最终,还是步上去往震武朝的官道。

    沿途有驿站飞驰入邕城报信,震武帝计算脚程,早早派出礼部筹备郊迎礼。

    有司奏请,以三品命妇礼,乘皂交路安车,俪驾。然而当使臣出现在琅华面前时,身后却是朱丝络、青交路、三騩马并驾的油画云母安车,并以紫绛罽軿车驾三为副。

    琅华梳太平髻,紫绶簪饵,徐徐转上安车,她的绛纱复裙曳在青色帷裳外,使臣弯身上前为她整顿裙摆,裙摆之下,正是一双玉华飞头履,轻轻踩在混着鹿头龙纹和云纹的彩漆云母看去。公主的声线清浅冷然突兀响起在上方:“大人可看够了。”使臣方才察觉自己逗留在女人足上的时间已逾越身为臣子的本分,急忙抽身退下,向那欲掩还休的帷裳作揖道:“臣下冒犯,请公主恕罪。”

    安车内未有动静传来,使臣抬袖擦拭额上几抹汗,快步退下。他同慕容珩抱怨这年轻公主:“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做派?”

    “王室中人,做派如此并不罕见?”慕容珩噙笑望去,仪仗行动处帷裳将掩未掩,偶尔可露出公主霜雪侧颜。她的容色并不顶尖,有宫人巧手作震武朝风靡扮相,即使不动声色间,也让人觉得眼前珠光璀璨,尊贵不容亵渎。

    “也是也是,”使臣瞅了瞅云母安车一眼,咂咂嘴,“陛下高看这位公主,旨令礼从三夫人,这可是妃位啊,你说那位言修仪……”他突然顿住,认真看了看被自己提名这位妃子的庶兄——开玩笑,人家再是庶兄,也比自己这同后宫非亲非故的人多了个“国舅爷”的头衔,在他面前非议,那还不是找死么?

    慕容珩面色如常,不言是与否。有些人即便早朝位列同班,于这三足鼎立的局面并无半分撼动作用,他无心同他计较言语失误。倒是震武帝对琅华的厚典却超乎他想象,敌国公主纵然被传说捧得神乎其神,也不见能一步登天与华宸妃齐驱,君王这爱重,公主出身皇室一眼已然明晰,不然她施施然安坐时,怎会随意拨弄于阗玉,眼风却分明勾他注意。

    震武八年秋,帝王在紫宸殿设宴为镇国公主洗尘。 琅华这日迟迟方至,严妆高髻,依旧是广袖襦同绛纱裙,震武帝待她站定,早已放下“免礼”的话,公主稍稍侧首,以居高的姿态打量后殿内君臣方才在君王左侧下首落座。

    臣工有阿谀者,度她恐为天子新宠,赞她肤色胜雪,更衬仙姿佚貌。慕容珩闻言不免多看一眼,发觉她似乎较日前更为苍白,疑心是否殿内明珠熠熠照她,方才生出此种错觉,她却颇显漫不经心把玩着夜光杯。 这日宴席止三两近臣,君王意态懒散,杯酒下肚,唤她:“琅华,朕很欢喜是你。”又语臣下:“珩卿此行居功,有赏。” 慕容珩谢恩之余,不忘余光去看琅华。在这敌国君臣满殿的尴尬氛围里,她并无怨怼之意,反而有几分恹恹的,君王又将自己的欣喜搁在明面上,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君王有意同她说话:“苍离国破的时候,听说云瑢殉国了,朕很担心你。”

    “陛下赐予的死机,再说担心,何苦来哉?”琅华慢掀眼帘,心不在焉的应答他,全不理会满殿臣子因主上一声“担心”而滚滚的八卦之心。 许是她姿态倨傲,一国之主在她面前颇有低声下气之意,有耿介臣子不忿,当众指摘她:“贵国上至王侯贵胄,下至黎庶贱民,皆闻公主生来天赋异禀,洞悉天下诸事,难道你女主乱政时,不曾‘洞悉’到今日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的命运吗?” 她搁下手中把玩之物,饶有兴致看向说话的人:“这位大人,不知你从什么地方,听到本宫‘女主乱政’的所为?”

    震武朝的臣子,皆是闻所未闻女子当政此等佚事,此刻见她反驳,也不理会殿上主君脸色,径直叱责她:“公主可曾掌兵权,可曾参政事,可曾与君王分席而坐,受文武参拜?泸水之战挂帅之人,难道不是公主。一介女流,不能安居内宫,反而指挥起兵马来,若非你不谙兵事,借着小聪明纸上谈兵,苍离会亡?云瑢会殉国?你又可会为阶下囚?”

    迭声逼问未落,有宫廷靡靡管弦丝竹悠然奏响,身着杂裾双裙的美艳少女鱼贯入殿,琅华初时不予理会,但当领舞者向她劝酒,凄婉唱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时,她霍然冷笑,抚掌道:“好一幕‘辞楼下殿,辇来为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好一幕‘商女不识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陛下虏我苍离宫娥,又赐我华服佳酿,是欲令我追忆往昔玉树琼花凤阁龙楼,垂泪与列座公卿么?”她推开痴缠于她却因她一番说辞几欲伏案痛哭的舞女,冷冷续道:“可惜,本宫并非不曾识干戈之辈。成王败寇,本宫认。”

    震武帝凝着她冷若霜雪的面容,轻轻叹了一口气,向她伸出手:“琅华,来朕身边。”一世帝王,何等手段不曾见识,琅华之怒在他意料之中,他低声又解释了一遍:“朕想你会欢喜听到苍离的歌舞,不想会令你哀恸不已。”

    慕容珩冷眼观帝王似作懊恼之态,诸臣僚或有不忿,或存讥嘲。月色下的无限凄楚的公主琅华又无端浮上心头——她是知道,一入震武,她是亡国罪女,必受欺凌。 可她执意从他入震武,作别骄傲王姬的身份,伴王侍驾,他觉得有什么不对。震武帝一贯不是好色之人,却在沥政殿上,饶有兴致问他,公主可“祸国”?

    在这思虑间隙,公主已转出客席,她头上的金步摇伴着莲步微微颤动,除此之外别无华饰。天子席位永远可以纵容三两爱妾,琅华自如在他身侧踞坐如仪,就好像年节时随意的家宴和至亲至疏夫妻。 推杯换盏,再无多话。琅华饮酒甚猛,宫人不得不时时为她满盏,臣下已私心揣度这女子如今若非身份尴尬,君王早同后宫诸姬般,宠之,幸之。

    鸡人报二更时,诸官皆酒意沉酣,于是宴散,震武帝与琅华同辇而去。

    这一夜应是明烛毕剥,被翻红浪,好事之人笑神女襄王成好事,六宫又不知几室几屋难以入眠。 然而欢愉只不过半晌。 子时宫里头便闹腾起来,说震武帝遇刺了。有些臣子连床都没捂热乎便急急爬起来穿上朝服赶去请万岁安,华宸妃步辇更快,紧赶慢赶的人群聚在万岁殿前,却被御前总管一溜儿给堵着了。 左一句“陛下伤情如何?”右一句“可有抓着刺客”,慕容珩远远的看了一眼朱紫的步辇,再看一眼红墙黄瓦的万岁殿,默不作声。

    今夜的刺客,恐怕就是苍离这位不肯赴死的镇国公主了。 他是一早就知道,琅华傲气,苍离国奉若神祗的女人,敌国大营中怒掷帅印的王姬,尊贵如她,才该是那个以死殉国的人。或许她也曾在王兄的示意下逃出囚禁她一生的牢笼,却被授意背负更为沉重的复仇使命。山野村落,本可当做未见,熟料她一语反诘“大人远道而来,愿以琅华献君邀宠”,通透女子,掌权数载,宫室之人心思如何,她早已深谙。

    慕容珩再也没有见到琅华。

    后来,是长帝姬再三催促他送些新奇玩意入宫时,言修仪状若无意说起。她说洗尘宴那晚,医官赶到时,琅华公主的金钗就插在帝王心口位置,差几寸便可要人命。公主在内侍的桎梏下扔强硬直起身板,她的身子却是冰得吓人。 医官在为震武帝短暂的处理伤口之后,奉命为公主把脉。事后,震武帝得到公主“伤寒入骨,不久人世”的病脉。 他遣散了宫室众人,与公主对坐了一宿。

    第二日,云板三响,琅华公主薨逝的消息便传了出来。死亡,是宫内人无望明天的最终结局,也是唯一可以接触宫墙之外的世界的途径。琅华公主的棺椁仍是公主仪制,扶灵出殡的人都是苍离旧部。

    有人说,赐死琅华公主可能激怒苍离遗族,所以震武帝才允了公主体面的国葬,并让她魂归故里。

    有人说,公主临死之前,向帝王哀切恳求,希望能葬在属于苍离王室的陵园,公主绝世的姿容同凄婉神态一时教人欷歔泪落,不忍驳斥。

    也有人说,苍离国的这位公主,是上神历劫,她若不能回到苍离,便会在震武朝降下责难。

    “无稽之谈。”震武帝喝得醉了,歪靠在殿前梁木上,他冰冷的笑容泛着苦涩的无奈,“朕昔日是知道,琅华有疾,那还是在先帝靖雍十九年,她才九岁。” 被召来君臣闲叙的慕容珩微微发愣,也许是因为他的君子美德,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对琅华品头论足,也或许,帝王孤独的找不到人倾述他同敌国公主的过往。所以他在帝王半醉半醒的醉话里,听到了苍离公主云琅的故事。

    公主本名琅,国姓云。云瑢登基时册公主镇国,赐封号“琅华”。从此镇国公主琅华这个名字,跟随了她短暂的十年,也是最后的十年。她薨时,才十九岁。

    公主和云瑢,是先皇后黎氏所出。震武帝当时不过兵马王爵,因贺苍离新后千岁方才见到云琅。九岁的嫡公主坐在太子云瑢身侧,她周遭环绕的宫婢并不尽心,殿上文武,眼底也只有姿容近乎冶艳的新后。 王室的肮脏事,靖雍朝也并不稀罕,震武帝多看云琅,并非因为她公主贵气,而是她舍下的眼神中,不仅有凛冽杀气,更有凌驾众生的傲慢。

    同云瑢天生王储不同,震武帝的头上,还压着一位臣望更甚的兄长,若云瑢兄妹二人从此坦途,他恐怕都不会记起这个女人,后来密探来报,新后频频对先王后子嗣下手,云琅疑似染疾,瑢更无心东宫稳固,暴虐好杀。

    苍离的宫廷,被这位以妖冶善妒著称的王后搅得一团污秽。

    震武二年,他在邕城坐稳皇位后,云瑢弑母夺权的消息也传来了。 宫闱秘辛不能语人,唯有公主在云瑢登极所受的隆宠或依赖可以看出,她在那场宫变中究竟扮演了何等角色。

    十三岁的云琅像抓不着的浮云,令他欲罢不能。 与国联姻这种桥段在大争之世并不罕见,震武帝想了想自己前朝伏虎和后宫莺燕妻妾,思虑着是否缓一缓。这一缓,苍离的新君就闹腾出脾气了——云瑢好战,携新宠和臣工,征伐起天下来了。

    那个年少气盛的君王,大抵是为储君时委屈憋多了,他攻城略地时,非要折辱亡国之人,并以之为乐,琅华执镇国公主笺表也不能令其改之一二,渐渐地,她习惯了在闹剧之后面对臣工的指摘,一一咽下所有的过错。

    君王将她捧起,予她名号,也有史书工笔,写她“天赋异禀,洞悉天下诸事”。苍离国臣民奉她为神,他们没有看到君上因好杀堆就的罪过,只看到南熏殿里公主永远像神一样俯瞰,赐他们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对他们而言,鄞都就是全部的世界,世界之外,与他们无关。

    苍离同震武那一役,战在泸水,残败,败军之中不见挂帅者——镇国公主琅华。

    苍离的黎庶在城破时自觉来到南熏殿的宫墙外叩拜,敌军的马蹄与马朔收割着生命,帝王殉国的噩耗也传来,琅华公主,这个苍离的神,再未露面。

    震武帝被一口酒灌得咳声连连,他狠狠将酒盏砸向玉阶,巨大而清脆的声响引来宫人询问,帝王让他们滚。

    慕容珩已能想象,当信仰中的神祗从天际陨落,愚昧的下民会将自己无边的惶恐迁怒于陨落的神,那是史书工笔都无法泯灭的罪孽,所以琅华才选择用刺杀的方式,来最后一搏王姬的骄傲和清白。

    然而震武帝怒气平缓之后,似乎陷入更挣扎的情愫中,他告诉慕容珩:“珩卿,朕……问她,为什么愿意替云瑢背负身后骂名。”帝王低头不语良久,久到他紧握的指关节已经泛白,才说,“她告诉朕,若没有云瑢,她早已挨不过靖雍十九年的冬天。”

    故事又回到了琅华身死的那个晚上。医官退去时,秉着医者良心对震武帝说:“老臣看这位琅华公主,早已油尽灯枯,恐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是了,有太多人以为琅华之死是因为谋刺未果,被宫廷秘药处死,当震武帝以复杂的目光扫过琅华时,发现她竟然在笑,琅华踞坐如仪,并未因发髻凌乱带上稍许狼狈,她说:“本宫死后,陛下可以葬本宫归云氏吗?”她从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命不久矣,云瑢殉国博一世君主美名,战败之过,亡国之过,都归咎在她身上。 震武帝问她为什么。

    毕剥的烛火跃动着,她的明眸如曜曜列星,透出一股回光返照的明晰,她说:“若非云瑢,我已成了妖后夺嫡之路上的枯骨。”

    苍离国一桩秘事,琅华回首几乎咬碎银牙。 云瑢的储副之位并不稳当,他好武事,政见常与君王相左,在那个母后早逝,父亲存在废立之心的动乱时候,黎氏一族无奈将目光转向云琅。身为嫡公主,她理所应当的享有了权势,这权势匹配她身后的东宫党羽,让新后着恼不易,屡下杀手。 最严重的那次,她在王宫的冰窖里被云瑢救出,随后,亲信在她的体内发现随年岁沉淀下的寒毒,宫人无法,提出服用五石散驱寒,以毒攻毒。云瑢心疼之余,哄着她一同服用,他日后暴虐无常概因成瘾。

    震武帝隐约想起,云瑢登极之初,曾向天下搜罗名医,他追问了一句是哪一年的事。

    华灯错些,公主臂垂无力渐渐瘫软,震武帝慌忙上前拥她,直觉怀中人身躯似冰,他心急问她:“是不是靖雍十九年的事?”

    寒意追脊附髓,她眼前早已涣散不聚,听到这句话也只应答:“你怎知?”

    你怎知?他低头看怀中严妆不掩清减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靖雍十九年,苍离国继后的千秋宴,朕就在邦国席位,你眼底有云瑢和苍离,怎么看得见朕。”

    琅华并不应答他,脑中飞快转过苍离的一十九春,山川宛然,阶陛层层,并没有他。

    震武帝和琅华的故事完结了。酒也喝完了。慕容珩起身请辞。

    年已而立的帝王从怀中掏出钿合唤他:“珩卿,这钿合是琅华遗物,长帝姬喜欢你送的东西,就劳你相赠。”

    年轻的臣子稍作迟疑,便将遗物收入袖中,他一眼看得仔细,金花钿合有彩漆绘栩栩鸾鸟,与南熏殿中事物相符。他不曾请示帝王用意,云琅的悲剧因为主妾无等,震武帝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皇后虽然死了,长帝姬仍是唯一的嫡女。他可以不宠慕容氏的女人,却不能忘记结发皇后的政治立场。

    臣子走出万岁殿,有宫人鱼贯一如往昔,他回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和万岁殿匾上鎏金的字,回想起蛛丝盘复的苍离小村落,琅华公主美眸流转,恍若月中仙。

    他又想起那一年以使臣身份赴敌营议和,他悠然携小僮只做玩赏沙场风光,瞅着敌营兵列布阵如临大敌尤觉可笑,营帐金顶,大纛金边,帐中人贵比王侯的身份呼之欲出,却不想琅华公主身被袗衣,额饰华妆,端坐主帅席位,询他“有何贵干”。

    他打量着公主,公主也打量着他,不避不羞,他一时忘了孙武兵法中所言的种种权术心理战,反而冲她一笑,请示她的身份。 帐内炭火烧得滚烫,公主的唇角微微扬起,不带温度地反问他:“使臣远来议和,连功课都不愿意做么?”她抿了抿嘴,倨傲地回应他:“岂不闻,镇国公主琅华。” 沥政殿内的计谋在心底过了个遍,他这场议和原是个障眼法,便也不动费唇舌之意,有心揶揄她的傲气:“公主之名,珩非不知。只是在我朝,女子极少参与政事……” 这翩翩君子以黎民之苦为由,向她陈说利弊。

    苍离国的公主低头把玩银镯,那时候他以为,她因是个颐指气使的娇蛮王姬,哪怕人们将她赞誉顶礼若神。公主的眸色转过几许犹豫,旋即断然拒绝他,他仍记得她那时说话的语气存了几分嘲讽道:“琅华不过一介女流,征伐乃王兄旨意。大人只这三俩巧言,惑本宫鸣金收兵,我苍离臣民,将如何嘲讽本宫畏惧兵戈,而非心忧黎庶。”

    他仍记得当时的他,用同样毫无暖意的笑容道:“我朝有良田千万,黎民亿兆,何况物产之丰、幅员之广,亦倍于尔等。朝中有宿将,阵前有勇士,又何惧之?眼下的确是你们骁勇,可一旦战事持久拖延,你们顶得了多久?草原不会长出粮食,可人要吃饭。珩带诚意前来,奈何公主以颜面拒人于千里之外。既然公主做不了主,那便请个能做主的人来谈,无谓浪费时辰了。”

    琅华为镇国公主后脾气渐涨,须臾已掷帅印于地,沉声问他:“大人口口声声说要言和,本宫为何不见贵使诚意?”又指帅印问他“帐中何人可掌权?”。

    她骤然挥袖扫落案上杂物,理出一方疆域图,沉沉的黑眸皆是无情姿态:“本宫久不干涉朝政,但兵事如何,粮草是否充沛,心中自有计较。倒是尔主,若有力有不逮,便是故作姿态,本宫若允退兵,尔主可愿割半数城池,年年朝奉?本宫瞅大人颜色,恐是不甘。”

    年轻的贵族少女咄咄逼人,形容举止全是颐指气使的任性贵主,他朗笑数声,俯身为她拾起帅印,反诘她的话语不见温吞:“割城?朝奉?——你们也配?若无诚意,珩怎会好言相劝?若是和谈,大可以原来分界为凭,互不侵扰。珩以为公主是明白人,可惜非也。连掌权之人都无能替族人做主,战也无能。”

    他无视公主面容几变,稳稳将帅印搁于她手边,不急退下,反而逾矩近前哂笑同她低语:“你的怒里有尊贵之气,却无威慑之力,吓一吓奴婢是可以的,在这场面上,还是少使小性子。何必提醒我你是个女子呢?难道还怕珩七尺男儿,为难你这妇孺之辈?”

    霎时,清脆的耳光声响在帐内,琅华出手快且狠,她在责罚这陌生男子的无礼。 慕容珩攥着作恶的手,他不是风流场上常客,生平也只有妻子温氏一人,红颜早逝之后,一心扑在龙盘虎踞的官场中,

    公主皓腕一节被他轻松拿捏,早已动怒:“你这放肆的外国使臣,谁准你如此与本宫讲话。本宫意思已是明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若大人再多言语,休怪本宫不客气。两国交战虽不斩来使,本宫却不能保证是否不会一时手抖,错扔了令牌,错伤了大人。”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里,威逼利诱,却不拿男子此刻肌肤之亲说事,隐隐避让了这登徒子的行径。

    他俯身同她更近,鼻息相对,却无情欲,淡淡哂道:“我要是怕,我就不来了。你要斩我,尽管可以斩,反正你不想和,干脆把出兵的导火索一起点了?”

    他想起公主当时呆怔的面容,端方君子一般的人物也说起耍无赖般的话,好歹他还历过情事,她因镇国公主头衔,身边从来不曾有这亲近揶揄者,待回过神时,慕容珩已挑起帐帘,回头冲她别有深意一笑:“琅华,我们后会有期。”

    那场议和本同她所说,是一场障眼法,文官议和麻痹敌人,武将挂帅征讨袭击,后来想想,累年的征战,琅华当时帐中扑面的热气,是否暗示着她身体的油尽灯枯。

    他想起生命中曾经路过的铅华百媚的女子,或者红颜薄命的妻室,公主同他,真不能算作故事。背负着国仇家恨,只历经世上短暂的十九年,她繁华过眼的一生,连震武帝都不曾停驻,又会否急着这个坑她讽她,送她赴死的男人?

    琅华归苍离后第二年,鄞都城内有人建起了镇国公主的祠堂。

    祠堂内公主华颜真容,栩栩如生。

    震武帝遣使去看,说是一尊白玉雕像,衣饰同入震武一般,可惜白玉无瑕,不能生出十分颜色,只能见伊人美目顾盼,似乎在翘首等待。

    公主身前事,苍离亡故,震武帝怜她心事,并未强封他为妃,公主拖着病弱之身行刺敌国君王的故事也在有心人的渲染之下感动了苍离故人,祠堂一时香火旺盛,不知是慕公主容色,还是胆识。

    震武朝三十九年,帝崩。

    人们发现,琅华祠堂的雕像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金花钿合,弯身上香的男人听到稚童问她的母亲,少妇说:“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这是公主的夫君,送回当年的信物,来陪伴公主了吧。”

    男子抬起头,他星霜两鬓,眉目都镂刻着年岁的深深印痕,若琅华此刻睁眼,或许会惊讶——这分明是,当年泸水军帐中无礼的使臣。

    可惜,公主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后会有期,竟成了遥遥无期。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岁月如旧,郎君如故。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zhwb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