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帝论道
黄帝论道是一则讽刺寓言,嘲讽的是黄帝妄言道论,可是黄帝所言却历来被当作道家正解来讲述,足见世人皆梦,真伪不辩。本篇揭示了“以儒解道”与“以道悟道”的根本区别,还原了庄子讽刺语言的本来面目。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
创世奇观,玄分见无。这是庄子在借用情节的展开讲述《道德经·第一章》的结论:宇宙诞生之前,没有有,也没有无。有和无在哪?有和无融为了一体!老子称之为“玄”。玄不是玄妙的意思,而是一个哲学概念,特指事物及其对立面的融合体。比如,雄雌两性合一就成了中性。道就是一个中性体,没有雄雌之分。玄,在甲骨文中象征着两根绳子分别在上中下三处打了三个结,将两股合成了一股。老子正是借用了玄的这层含义,用它来表示事物的正反合二为一。玄这种存在形式是看不见的,只有当玄分裂为彼此对立的两个物体后才变得可见。创世之始,玄一分为二,变成了有和无,于是诞生了宇宙。知沿玄水北上,登隐弅(读纷),恰遇无为谓。这是庄子用拟人化的手法再现了“玄分见无”这一创世奇观。知,虚构人物,起的是串联故事情节的作用。玄水,象征玄。隐弅,代表玄分。隐,表示玄隐而不见;弅,象形文字,上为分,下为双手,表示用双手掰开。无为谓,直译“名字叫无”,象征无,表示什么都没有,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 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无为谓就是“无”。予欲有问乎若,即我有话要问你。知三问无为谓:如何思考才能懂得道?如何行事才能契合道?如何求索才能得到道?层层递进。安道,指符合道的要求。何从何道,指选择那条路,从指小路,道指大路,引申为通过什么方法才能得到道。可是,知三问无为谓,对方却均未回答。这时,庄子特地插入了画外音:无为谓不是不答,而是不知道。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
狂屈就是有向无的转化。离开虚的世界,来到了实的世界。白水,是实的世界中“有”与“无”两块领地的分解线。“狐”,甲骨文写法为“从亡从犬”,“狐”就是取其“亡”字,“亡”就是老子的“无”,“狐”古音也读作“无”,故“狐”喻比“无”。“阕”,亭也,引申为停止。“狐阕”,就是界碑,上面写作“无请止步,这里是有的地盘!”“知”抚阕远眺,见“狂屈”向自己走来。“狂”,甲骨文“从犬从之从土”,徐中舒《甲骨文字典》:“狂,读为往。”“屈”,不是弯曲的意思,本意指秋天的鸡掉了一地的毛,表示无尾,引申为穷尽。老子有言:“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就是指看似无物,却不可穷尽,意为生生不息,新的生命不断涌现。予知之,将语若,是说我知道,这就告诉你。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表示说到一半就忘了要说什么。这是典型的庄氏幽默,暗示“有”在向“无”的转化,只不过这转化也未免太快了点!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雾里看花,错把妄言当妙言。黄帝被儒家奉为圣明。黄帝的出场,是庄子针对儒家的一场戏弄,但历代注本却都把笑话当成了真话。黄帝所言,似是而非,看似有道,结果证明自己掉到了坑里。表面上看,无思无虑、无处无服、无从无道似乎与道家的无念、无为、无欲等价值取向有关。然而,这种相关性并不能使两者划等号,所以决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不客气地说,像猪一样的活着也是无思无虑、无处无服、无从无道,难道这种活法也能修成正果?也能造就至道圣人?若果真如此,岂不人人都能求得大道?傻子不都成了圣人?道者,博大精深,不思怎悟?不处怎安?不求怎得?《道德经·第八章》告诉我们,得道者“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可见博大精深、智慧超群是德者明道的表象与特征。庄子借黄帝之口,说出的是儒家对道家思想的浅薄认识,将体悟道德这一需要长期不解的探索和努力视为无思无虑、无处无服、无从无道,毫无疑问,这一荒谬逻辑为下文黄帝终将白痴当圣人预埋了陷阱。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知话中有话。若,指黄帝。彼与彼,分别指无为谓与狂屈。知与不知,指上述黄帝似是而非的三答问道。这三答是典型的知“道”之名,而不知“道”之实。知这个二愣子,是庄子特别设计出来揭黄帝短的,所以就接着问:其孰是邪?意为,那么我们四人中谁才是真正的知“道”呢?其,指上述四人。是,指真正得道。
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
求名不求实,白痴成圣人。黄帝表示,无为谓是真得道,狂屈是接近于得道,而自己与知则是未得道。理由是,无为谓闭口不言,狂屈欲言又止,而皇帝与知则高谈阔论,于是黄帝根据道家“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准则,得出了上述结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出自《道德经·第五十六章》,是说道不可言,故言者必非道。“圣人行不言之教”出自《道德经·第二章》,大致意思是,圣人教化百姓不用通常的言传身教,而是通过营造环境而构建一种“势”,让它引导和制约百姓的所作所为。这种“势”包括风俗习惯、文化传统、社会价值观等。然而,“知者不言”不能等同于白痴,“行不言之教”不能等同于撒手不管。无为谓出场时庄子就给出有了画外音:“非不答,不知答也。”也就是说,无为谓他就是个白痴!黄帝论道是在逻辑上作了概念的偷换,将“知者不言”等同于白痴,将“行不言之教”等同于散手不管,是典型的以貌取人,求名不求实,把白痴当成了圣人。
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庄子眼中儒家的价值取向。道无法乞及,德没有止境,仁可有作为,义可作牺牲,礼就是虚伪。这是庄子在借黄帝之口揭示儒家的价值取向,表明的是儒家在道德仁义礼五者之间的某种取舍态度:对道德无奈的放弃,视仁义不过为利用的对象,其根本还是为了掩饰礼制的虚伪。言语间充满讽刺的情调,只有庄子能用如此巧妙的言语来奚落儒家!
礼制不仅虚伪,而且是一切祸乱的根源。原文接下来的引言部分出自《道德经·第三十八章》,为《德经》之首。随后的“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则作了适当删改,老子的原文是,“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两者从意义上讲差别不大,只是原文对礼的批判更加露骨。第三十八章是老子社会价值观的核心,据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书例证,此章原本是《道德经》的开篇宣言,其兴道反儒的观点炽热而鲜明:兴道德,废礼义,此乃千古圣人之道。鉴于儒家在中国思想史中的地位,出于种种目的,历来有人罔顾事实,大谈所谓儒道一体。然而,解老解庄根本无法回避第三十八章的价值取向,不明此章便无法领会道儒之争的核心所在。平等自由是道家的核心价值观,等级顺从是儒家的核心价值观,而礼制则是儒家等级社会的基石。庄子毫不掩饰,利剑直指儒家等级制度的虚伪和荒诞:以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代价,来维护极少数人的利益,不可能安邦定国,只会导致社会永无宁息的动乱。
社会的悲剧。庄子通过黄帝之口道出了《道德经》第三十八章的论断,是在告诉世人,儒家也很清楚道德仁义礼五种社会治理形态的利弊和优劣。儒家最终选择了礼制社会,这意味着更为优越的社会形态,道德仁义都已经不具备生存的条件。不管是出于无奈,还是出于某种目的,这种选择对社会来说都是一种悲剧。
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
偷梁换柱,道为儒用。本句出自《道德经·第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原文的意思是,求学者日渐长进,求道者日益升华,不断积累,便达到了无为的境界。一旦进入无为之境,便可无所不为。老子意中的损,是指去除不道,即抛弃各种私心杂念和愚昧无知,故愈损则愈纯,愈损则愈智,愈损则愈强。但庄子这里通过黄帝之口引述老子这段话,却有不同的含义。庄子特地在引言前加了“故曰”二字,表示这是黄帝将“为道日损”这句视为上句“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结果。黄帝的逻辑是,既然道不可为,以至于最终道无为,那么,礼就变得无所不为。这就是黄帝意中的“无为而无不为也”,是在为儒家选择礼制社会寻求理论依据。
至今仍在被误读的无为论。无为,是老子哲学思想的核心概念,但自从它问世以来,一直在被人们误读,认为圣人无为就是撒手不管,让百姓和社会自生自灭。果真如此,那还要有圣人的必要么?逻辑上完全不能自圆其说。其实,老子的无为论,本质上是社会分工论。其中,圣人之份,称作无为;百姓之份,称作有为。如此怪异的命名只是为了承袭老子对立统一理论的语言体系。无为与有为,既对立又统一:对立是因为圣人不干百姓干的事,而百姓则根本干不了圣人干的事;统一是因为圣人干的事和百姓干的事完整地覆盖了所有社会职能,没有缺位,故社会能健康地运转,圣人和百姓统一在了“社会有效运转”这一共同目标下。一个高效的社会,圣人不会越位去干百姓干的事;也不会缺位,而是充分发挥自身不可替代的优势,承担历史使命,干尽那些百姓所干不了的事。这就是为无为。形象一点说,圣人如果不无为,就如同人去帮蚂蚁搬家,去帮猴子抓虱子,却忘了把自己露屁股的裤子补好,而蚂蚁和猴子都帮不上他的忙。历代解老喻庄,未解无为之真谛,把老子的社会分工论,描绘成了光屁股晒太阳,还美其名曰逍遥。
今已为物也,复归其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道家的归根复命说。关于归根复命,《道德经·第十六章》是这样描述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意思是,一切生命是一个无限循环往复的过程。活着,为物为阳为动,称为命;死去,为气为阴为静,称为复命。复,是反面的意思。生死轮回,则命与复命不断交替。命和复命是生命的两种表现形态,命短复命长,且生命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复命的状态。死,就是从命返回到复命,称为归根;生,就是从复命又重新来到了命。
道教对道家归根复命说的进一步发挥。道教是从老子道家思想中派生出来的一门宗教学说,对道家思想作了一系列的延伸和发挥,对道家思想的基本内涵也作了不同的诠释。道家和道教本质上不是一回事。在庄子生活的年代,道教应该还没有完全形成,但从黄帝的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出,道教的雏形可能已经出现。道教认为,修道达到极致,能使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走一趟复命,人的真气可以脱离人体回到复命,从复命中汲取新的生命营养,完事之后又回到现在的命;生命因为注进了新的活力,而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道教把这种活着就可以回一趟复命加料续命的道法,称之为归根复命。由此可见,道教的归根复命在道家生死轮回的基础上又注入了归根续命这一新的内涵。
道家披上了道袍,真士隐去假作真。道家理论的归根复命是适用于一切生命的普遍法则,不会因人而异。而皇帝所言的归根复命,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这表明,皇帝是在谈论道教的归根复命。黄帝不分道家与道教,认为知热衷于求道就是为了获得归根复命的秘籍,从而长生不老,所以劝他别那么异想天开,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非神人而莫能属。“今已为物”,是说如今你已来到了世上。道家思想认为,生命与人的形体其实是两样东西,生命是永恒的,以命和复命两种形式不断变换而不断延续。形体是物,人生人,狗生狗,是物物相生。人生在世,就是生命与人的形体相结合,以物的形态体现了出来。人死就是生命撤了,返回复命,不再以物的形态存在了,所以,“为物”就是指人生在世。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
呜呼,道哉!经世之道沦为不老神器。黄帝对生死倒是看得洒脱:生死相随,互相轮回,何必费那么大劲去修炼什么归根复命术,没有续命不也同样是生死为徒吗?徒,是跟在后面的意思,为徒,就是互相轮回。孰知其纪,指无人能够明白生死是咋回事;纪,指规律。黄帝认为,反正生死就是一个气聚气散的过程,气聚而生,气散而死,不管多长久,耐心等待下一个轮回就是了,如此,死又何惧!气聚,指生命与形体相结合。气散,指生命离开了人体。这里庄子通过黄帝对知的说教告诉人们,道在黄帝眼中不过就是个长生不老的神器,与经世济国无关,于造福子民无用。这不正是两千年来大家对道家的认识吗?可是,人们理解的“道”真的是道家思想吗?把月亮当成了太阳,又怎能见到太阳的光明?感受那太阳的温暖?
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庄学误判庄语,科学变玄学。前面是庄子在为老子打抱不平,这里是在为自己平反。“万物一也”,意指庄子《齐物论》中的名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历代庄注,对这一名言的解读完全停留在字面上,解释为天地与我一起生存,万物与我合为一体,并给了个简称,叫“万物同一”,也就是这里的“万物一也”。然而,“万物与我合为一体”逻辑上究竟如何解释呢?回答是,忘掉自我,忽略掉事物的差异,然后大家就都合为一体了。真不知道这是超级智力游戏,还是超级无智力游戏。古往今来,凡是如此解读庄子的都特有成就感,认为自己修炼到家了,明白了何为“齐物”,仿佛戴上了一副魔镜,看到的猴子全变成西施了,而别人看到的猴子却还是猴子,足见自己高深莫测了。既然猴子都可以变成西施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互相转化呢?什么神奇啊,什么臭腐啊,当然都不在话下了。如果在升级一下你的魔镜,没戴魔镜的,你看到的人是人,鬼是鬼,戴了魔镜的,你看到的是不人不鬼,而是一股气,这便是“通天下一气耳。”有本事弄个魔镜戴的,你就是圣人,没本事弄的,你就是俗人。对于这种超级游戏,庄子认为是对其哲学思想的肆意糟蹋,所以在这里要予以坚决反击。
什么是《齐物论》的真谛?齐,不是指万物“同一”,而是指万物“平等”。万事万物,平等以待,百家之言,存而不辩,以包容的心态面对差异。承认差别,尊重差异,不分贵贱,没有特权。“天地与我共生”,是说天地与我同出一宗,都为道所生。共生的生,是指出生,而非生存。“万物与我为一”,是说万物与我“道”通为一,即大家同出于道,遵循着同样的道的法则。所以说“万物与我为一”,决不是否认事物的差异性,也不是说不同的事物可以灵犀相通,而是说无论千差万别,事物都将遵循同样的规律。恰恰相反,庄子认为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是不可消除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自己的喜好,认为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即是其所美为神奇,认为自己不喜欢的就是坏的,即非其所恶为臭腐,这很自然,是不需要改变的,圣人怀之,即圣人接受包容这一切。任何试图改变客观差异的尝试都是妄为,是注定要失败的。如果说“一”是指道通为一,那么圣人自当贵之。贵,作尊崇讲。但如果说“一”是指什么神神秘秘的真气,那圣人必将嗤之以鼻,会把那些装神弄鬼玄学全部扔进垃圾桶里。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弱智的点赞!本段是点睛之笔。四位高人究竟谁真的知“道”?谁真的不知“道”?请看知与黄帝的对白。知对皇帝说,无为谓他不是不告我,而是没说辞。狂屈他不是不答我,而是忘了台词。如今您黄帝大人解答了我所有问题,您分明是知道的,可为何又说您还是没有明白什么是道呢?黄帝回答说,无为谓是真的明白道的,因为他不知道。狂屈是接近于明白道的,因为他必尽是忘了要说什么。我和你终究是不明白道的,因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按照黄帝的逻辑,不说就是真知道,想说但忘了就是算是知道,说了就是真不知道。理由很简单——知者不言。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是人们竟然把笑话当真话听了,信了两千年。无为谓,他的名字叫无,就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大白痴!狂屈,自诩忘却,就是一个话说不全的脑残,而黄帝却把白痴当成真知“道”,把脑残当成算是知“道”,与二愣子知一问一答,不明不白,就把老庄思想变成了玄学!变成了弱志逻辑!而狂屈对黄帝的点赞:“以黄帝为知言”,则是庄子用“弱智”在为皇帝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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