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因公事去了一趟生米镇。车子驶过生米信用社时,我不禁感叹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岳父曾经是生米信用社的主任,不知不觉他老人家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信用社马路对面原生米农行办公楼早已经拆除,二十多年前,岳父把家安在农行楼上,那里承载了我妻子无数的青春记忆。那里也是我第一次和岳父相见的地方。
虽然时隔二十一年,然初次与岳父见面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的生米农行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老房子,一楼是农行的办公场所,从楼梯间上二楼,拐到最西边的岳父家要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上的地板有些松垮,踩上去噗噗作响。正午的阳光透过昏暗的毛玻璃倾泻在走廊内,光影斑驳里,分明让见面仪式增添了几分庄重,扮演"新姑爷"的我竟然有了些许怯意,脚下足音蛩跫,心里怦怦乱跳,不经意间落在妻子后面好几个身位。调整好呼吸,小心翼翼地贴着妻子踱进岳父的家门,早已等候多时的岳母如同邻居家的大妈,熟稔地拉住我拷问起来,我拘谨地应对着,生怕出了差错。岳父一旁正襟危坐,他的头发已然有些灰白,左眼稍有些内斜,目光平和,手指上燃着烟,正默默地审视我的一举一动。迎着我热切的目光,岳父嘴角微微上扬,对我轻轻颔首。我松了口气,和妻子相视一笑,打那时起,我和眼前这个沉稳内敛的长者结下了一世的翁婿情缘。
岳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生人,只读过几年私塾的他凭借自己的努力,从大队普通干部做起,担任过大队书记,乡镇蹲点干部,管过公社食堂和电影院,直到后来的生米镇农村信用社主任。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农信社主任并不算是很显赫的职务,但在计划经济占主导地位的上世纪末期,手握信贷重权的岳父却绝对是全镇四五万乡民需仰视的人物。每年农耕时节,岳父家的门前总是围满了要贷款的群众,说门庭若市一点也不夸张。对那些信誉良好,急需用钱购买农资的村民,岳父总是特事特办,以最快的速度把钱款交到他们手上。正直的岳父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从不妄取一芥,直到今天,十里八乡上了点年纪的种田人提起岳父的名字还会挑起大拇指由衷的称赞。
岳父为人处世内圆外方,四平八稳,平时言语不多,却字字珠玑,蕴含人生哲理。96年初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是基层派出所,在乡镇呆的时间一长,就寻思着调到公安局机关去,托了不少关系,费了些周章却没有如愿。那时我们的局长也是生米人,和岳父一样同是大队书记出身,关系非同一般。97年年底局里计划在全局范围内遴选十位青年民警组建工作队,得知这个消息后我急匆匆地去找岳父,希望他能够出面去找我们局长,出乎我的意料,岳父摇了摇头慢慢说到:第一,我和你们局长的关系是挺好的,不过现在人家贵为局长,我们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会不会给我面子,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第二,你本身条件就不错,如果全力以赴,我觉得你成功的几率很大,你还是做好遴选的准备吧。换句话说,我帮不了你,你只有靠自己!我只能断了这份念头,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地选拔备战中。接下来的事情出奇的顺利,97年11月底,我以全局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脱颖而出,被选调到警队工作,因工作出色半年后我被提拔为中队长,对参加工作仅仅两年的我来说,这应该是一份不俗的成绩。岳父很高兴,经常在亲友面前说到:我家小姑丈不简单,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我也不禁有些沾沾自喜,直到不久后岳父的一位老友一语道破玄机:前些日子我和你老丈人特意为你的事情登了局长的家门,局长对你评价蛮高的,你要好好干……。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岳父暗暗地在背后推波助澜。老到的他把这件事情做得十分高明,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不仅维护我的尊严,还大大地激发我的进取之心。
岳父是生米镇山背李村人,生父早殁,家中排行老大的他从小就挑起了养育全家重担,也造就了其坚忍不拔、举重若轻的品性。岳父喜欢饮酒,每日午晚都要小酌两盅,但很有节制,绝不会有贪杯过量的情形,午饭后必定要安静地小憩一会儿,雷打不动。多年的历练让岳父有一种恬淡从容,处变不惊的上位者姿态。
所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岁月积淀与风霜浸染相互生发,使得暮年的岳父看上去像一口深邃的古井,散发出温润和美,寂静无波的人格魅力。大概是在2001年下半年的时候,临近退居二线的岳父摊上一麻烦事,前些年他审批发放的一笔巨额出了问题,岳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如果不把钱款垫上,可能要吃官司。发放这笔贷款是岳父为偿还当年妻子读中专时欠下人情债的无奈之举,世事洞明的他焉能不知,只是他不能推,在他那一辈人眼里人情大于天。在困难面前,我们几个子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岳父却显得很平静,他没有理会岳母的絮絮叨叨,毅然把在县城长堎镇住了五年不到的房子卖掉,再找几个老友凑足了钱,悄无声息地把钱还上,然后举家重新搬回生米镇居住。在外人看来他的做法有些丢面子,但岳父却很坦然,自嘲道:小平同志尚有三起三落,我平头老百姓才一起一落,不算什么。其实那时他弟弟和表弟都有雄厚的财力,且他们事业起步时或多或少受过岳父的恩惠。只要岳父去化缘,匀个几十万未尝不可,再加上几个子女帮衬一些,岳父完全可以体面地渡过这一关。后来岳父才告诉我原委:叔叔们若是有心,必会主动帮我,我若开口,他们被动,如果不情不愿,岂不难堪;至于你们,我更理解,事业刚刚起步,我虽然帮不了但万不能拖累你们,还不如自己一力承担,大不了从头再来。岳父说得十分轻松,但这件事一直在妻子内心最深处隐隐作痛,她对当年没有勇敢地站出来替父亲分忧而愧疚不已。
2002年,大舅哥换了一套大房子,把原先住的那套位于新建县一小附近的老房子让给了父母住,2003 岳父退休后和岳母再次由生米镇搬到县城来,闲下来的他每天在家里勤快地做着家务,将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中午酒后午睡个把小时,然后气定神闲地去礼步湖公园溜上几圈。一到周末,我们做子女的都会去岳父家团聚,一大家十多号人把岳父家局促的客厅挤得无处下脚。只有这个时候,岳父古井不波的脸上才会漾起会心的笑容,到了07年6月,新婚的小舅子喜得贵子,岳父整日含饴弄孙,纵享天伦之乐。
可天不假年,08年初信用社组织退休老干部体检,一向硬朗的岳父居然被确诊罹患不治之症。3月下旬,岳父在大舅哥的陪同下赴上海中山医院住院治疗,4月初岳父做了切除手术,手术看上去很成功,岳父恢复得也快,4月中旬出院回家养病。岳父依旧和来探视他的亲友谈笑风生,有时候他会把衣服掀起来,指着腹部上的伤口说到:中山医院的医生技术真不赖,你们看这刀口收得多好!岳父有打喷嚏的习惯,术后打喷嚏时会牵扯到伤口,动作大了容易导致创口开裂,所以他打喷嚏时需拿手用力按住腹部的伤口 ,那喷嚏的响声也远不及往日里通透。待亲友走后,岳父会将他们所送钱款的数额分毫不差地记在笔记本上,字迹如以前一样工整。我们深知,在他看来人情债是一定要还的,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8月下旬,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赛事正酣,岳父的病情突然加剧,我们连夜把他送进医院,在医院安顿了才几天,达观知命的岳父不顾全家人反对,要求出院回家静养。岳父拒绝继续吃那些我们精心找来的偏方中药,他放弃了生的希望。彼时病魔疯狂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岳父日益消瘦,形如槁木,头生命已然进入倒计时。一众老友前来道别,白发聚首,平添一股肃杀之气。熬到10月初,岳父的身体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了,我们几个子女决定轮流照顾他。3日晚,我在岳父房间值守,巨大的疼痛折磨着他,整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寝不安席,可坚韧的他硬是一声不吭。那晚岳父和我做了简短交流,我明白那是我们翁婿俩最后的诀别。岳父说: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父亲死得早,也没念过几天书。我这一辈子,虽然说不算很横世,但在生米镇还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我五个子女除掉"黑古"没有办法,其余的都有一口饭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黑古",("黑古"是我的二舅哥,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导致智力障碍。)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他。岳父说得很慢,到后面几乎是一字一句。10月5日一早,被病痛折磨得几天没合眼的岳父已经疲乏至极,神不守舍,像一盏摇摆在风中的昏暗油灯,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平日里从来不拿主意的岳母此时做出了人生中最英明的决定,她大声地念叨:老头子,你等下,我们带你回家!我们一大家人浩浩荡荡驱车赶往岳父的老家。吃过止疼片的岳父躺在岳母怀里,安详地入睡了。临近中午,我们到了山背李家村,岳父在沉睡中被我们背下车,躺在他老宅的睡椅上,岳父太累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脸上含着笑意,嘴角流着口水。下午一点过三分,在众多亲人的守护下,睡梦中的岳父溘然长逝。叶落归根,来时无口,冥冥中岳父选择了恰当的地点和时间,他人生有了圆满的归宿。岳父没有留给子女们丰厚的家产,但他的精神遗存却让我们获益终生。
随着这些文字在手底汩汩流出,岳父模糊的容颜在我眼前又逐渐清晰起来,虽阴阳两隔,还是旧日慈祥模样,看一眼心潮起伏,看两眼泪满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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