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

        阳城很小，小得甚至不能算是一座城。

　　我和爷爷都是阳城人。

　　静谧的午后，微风卷起稻香拍在我的脸上，我自顾蹲在腥味十足的黄泥地里戏弄一条蚯蚓。爷爷在一旁的石块上跨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具有律动感的吞吐连带着额头的汗滴也被赋予了一抹生机。

　　“丰娃，你可不能一辈子窝在阳城”。我转过头，发现爷爷正看着我。爷爷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爷爷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到了天上的云，呼出一口浓烟：“阳城来了一个先生”。我听不懂这话，回过头来，继续逗弄我的蚯蚓。

　　“阳城来了一个先生”。第二次听到这话是第二天的晚上，小杨柳偷偷告诉我的。她红彤彤的小脸上尽是狡黠之意：“我跟你说哟，阳城来了一个先生。今天来我家了，我爹可高兴啦。你还记得不，过年的时候埋的那坛子酒，我爹一老早就挖了出来，一个劲儿给先生倒呢。”我听得愣愣的，真是一个厉害的先生，没准儿比小杨柳的爹还厉害。

      没过多久我就见到了先生，是爷爷领着我去拜访先生的，提了半篮子鸡蛋。这让我有些恼火，这么多的鸡蛋够我吃大半年的了。第一眼见到先生就让我泄了气，和想象中的高大完全不同，高高瘦瘦，鼻子很塌，带着副比师傅爷爷还大一圈的眼镜，穿的是和师傅爷爷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褂青衫。这什么先生，明明就是师傅爷爷的翻版，师傅爷爷死了，你就来冒充他教小孩子念经书么？我暗暗记恨起这位先生来，把师傅爷爷死去的难过也当成是他的罪恶。先生眼睛很小，眯着缝盯了我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甘示弱地看着他，看他的小眼睛和塌鼻子，心里想，我师傅爷爷不止会念书，还会刻小人儿，会唱秦腔，你会么？你凭什么要冒充他。爷爷见我半天没有说话连忙向先生赔笑，说小娃儿吓到了，请先生不要见怪。小眼睛先生摇摇头，伸出手捏了下我的脸颊：“让他跟着我吧，我教他念书，希望这乱世他能走出阳城，不像我们一样，身不由己。“我一句都没听懂，只觉得有点烦躁。

      从自我跟了先生，和先生相处的时间就多了，他和师傅爷爷一样教我读《三字经》，《千字文》。还给我看了师傅爷爷没有的插画小书。这让我肃然起敬，先前对先生的恨意一扫而空。我偷偷喜欢先生的一顶黑色西洋帽子，先生很爱护，一直挂在书房一副很大的水墨画旁边，几乎不戴。挂得高，我够不着，也不敢想办法取下来偷偷戴。

      先生教了我大半年，直到快过年我再没有见到他。我带着小杨柳去给先生送小糖人儿，先生不喜欢小玩意儿，唯独喜欢糖人儿，但他不吃，只偶尔买了痴痴地看。先生家没人，书房很乱，他最爱的《论语》《圣经》被撕断成几截。我以为是先生自己撕的（先生偶尔会突然大发雷霆，扔东西或撕书也是有的），便把地上的残书捡起来塞进厚厚的棉袄，期待过完年再还给先生。

    之后我没再见到过先生，偷偷去了几次先生家也和年前一样。爷爷和小杨柳她爹都不肯告诉我先生去了哪儿，只说让我快点长大才能离开阳城。奇怪，大家都不希望我待在阳城，真是奇怪至极。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阳城。

      我在大泽吹糖人儿，这不是我想做的工作，我准备攒够了钱就去北平，小杨柳在那儿做服装生意。

      “小哥，给我来个糖人儿，要孙悟空。”声音沙哑。我认出了他，是多年未见的先生。小眼睛塌鼻子，连粗布青衫也好像是多年前的那身。我给他吹了糖人儿，孙悟空。他不吃，盯着我和孙悟空看了半天。

      我请他吃了顿不贵的大卤面，还喝了酒，他给我讲了他的近况还有动荡的时局，至于多年前为何突然离开阳城，他只字未提，我也不问。走前，他从随身携带的黑皮箱子里拿出了那顶黑色的西洋帽，说送给我。我本想将他的论语圣经（已经被我修复并一直保存着）还给他，他说不用，反正也不会再看。

    先生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机会，回阳城看看吧。”

      后来我去了北平，在报社做编辑，认识了我的妻子，结婚不久，妻子想随我回阳城认亲，我说算了，阳城很小，以前我不愿出来，现在我也不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