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魏思孝的《王能好》到最后几页时,收到了延宕许久的2022年第2期《思南文学选刊》,放下《王能好》,便接读了杂志的头条,陶丽群的中篇小说《净脸》。
“中秋的阳光闪亮在万物之上时,莫老太才出门。去年惊蛰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时把铺垫的老棉絮从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进入一道新坎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让她轻易感到舒适的暖意,总是需要她把白天的事情,渐渐至半生的事情慢慢回忆,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地进行回忆,直至老棉絮扎的粗布被套渐渐暖和起来,她才能在柔软的暖和里慢慢沉入睡眠”,这一个起始段落让我起疑:细读之前的那一遍匆匆浏览是我看走眼了吗?讲述发生在依山而建的小村庄里的故事,却用了一种虚实相间得如同行走在半空中的语言,妥帖吗?
长久以来,写小说的和读小说的像是达成了一种共识,亦即什么样的语言才适合用来再现乡村生活。远的不说,就来看看魏思孝是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打开农民工王能好的讨嫌人生的:“近半个月阴雨连绵,工程进展缓慢。王能好的两双鞋在板房前面的三角铁架上晾晒,水分让它们的颜色深重。绿色的解放鞋,是在镇上的供销社买的,十块钱,胶底,防滑。黑色的旅游鞋是去年年底在城里的百姓鞋城买的,代言的是个男明星。”瞧,乡村生活的主角,应该不关心闪亮的阳光是否照在了万物上,而只在乎连绵阴雨是否会污损了自己的鞋;乡村生活的主角,也应该只知道太阳叫人暖和雨水有时让人烦,他们怎么会有闲工夫感知到“暖和里的柔软“?
带着疑问继续阅读《净脸》,越读越觉得陶丽群选择这样的语言讲述莫老太的故事,实在表里和谐,原因何在?是因为莫老太赖以生存的职业帮助她跳脱了乡村人打量周遭的思维局限?
那么,莫老太从事的是何种职业?净脸。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飞速发展,不少传统良俗唯有在偏僻乡村才有保留,比如净脸。已在搜索引擎中难以找到准确答案的“净脸”,究竟意指何种职业?来自广西百色的壮族女作家陶丽群用一篇小说留存了净脸这一职业的准确内涵,亦即得到本人应允后将就要离世的男女清洗干净,让他或者她得以干干净净地离世。在小说《净脸》中,陶丽群选取了莫老太替得肝病去世的四十岁妇人、在山上遭遇野物死于非命的青年以及衰老致死的顺义等三人的净脸过程,详尽地告诉读者一个净脸人伴随在将死或已死之人身边时,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
《净脸》毕竟是一篇小说,而塑造人物才是小说的本分,所以,用文字记录净脸这一职业的操守,只是陶丽群为让莫老太这个人物丰满地站立起来而下得一着险棋。
险在哪里?“你的心还是太软”,这句话出自引领莫老太走进净脸这一行当的老人之口,而两页之后的那一句“你心里一直有热气,有一团热气,这你骗不了我,但你还是熬过来了”,则将莫老太选择做净脸人的不得已,清晰又有力地点了出来,也就是说,在莫老太的生命旅途中,她曾经走到过绝境,是净脸这一职业帮助她绝处逢生,只是,一般小说家喜欢着力铺展的人物所遇到的波澜,陶丽群反而吝啬得不肯细说从头,“李双华。四十多年了,这个名字从未被忘记,变成一道隐匿在她心底的伤疤。她曾经认为这个名字会锁住她一生一世,会给她一生一世的安稳”,得一字一句细读《净脸》,才能拈出类似让莫老太决然地选择生活素简、令人敬畏而寂寞的抚慰死亡之路的原因。
失恋至绝望,可以铺陈出足以让读者泫然欲泣的情节呀,但是,陶丽群放弃了可预期的精彩而写成了我们现在读到的《净脸》,敢走这一险招,除了自信于自己的能力外,陶丽群恐怕更想表述的,是净脸这一特殊职业能让一个净脸人于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岁月流逝,抚慰死亡的长路上净脸人会慢慢变老,这个过程也留给了作家很大的写作空间,陶丽群写来又是非常节制,“她知道不是棉被日渐稀薄,而是肉身变得需要更多的暖意,她生命中的热量日渐消散了”,仅此而已。相比铺陈莫老太因李双华情变而生的怨气在投身净脸这一行后是怎么消弭的、又是怎么学着能平和地相伴那些等在人世尽头的人们、并在一次次的相伴中慢慢让自己与青年时遭遇的背弃和解,陶丽群更愿意将笔墨用在莫老太是如何在替人净脸的同时洗涤自己灵魂的。
让莫老太投身净脸这一行,是陶丽群替她的人物做的一次艰难选择;而要帮助莫老大完成灵魂擦拭,则是陶丽群为自己出的难题。一个孤独的净脸人,没有家人,最好的朋友也已早逝,在几乎没有与他人言语交流的情形下,作家该怎么让读者了悟莫老太的灵魂净化?白昼,她让莫老太大段大段地内心独白;暗夜,她让莫老太与那些她净脸过的亡灵相遇。不过,两种情形都需要语言的支撑,这也是陶丽群为《净脸》挑选了看似与莫老太的日常语言颇有距离的语言来叙事的原因吧?
“谁说没有人在黑夜里行走?你们不就是在黑夜里行走吗?死去的人在黑夜里行走,魔鬼也在黑夜里行走,这你们知道,我也知道”——这是莫老太与经由她净脸去往彼岸的人脸一段的对话。
“大姐……”莫老太如梦般默念一声,悲伤如同夜的黑暗一样浓稠——这是莫老太听说她的引路人在初冬霜降时去世后,吟出的诗一样的悲恸。
哪一句,都像是脱离了莫老太的生活语境在天马行空。这种语言风格,在小说进入到最后段落莫老太拉着年轻时的好伙伴、行将就木的顺义时,更是被陶丽群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篇关于乡村生活的小说,它的语言难道不应该像魏思孝的《王能好》那样,通篇都像是踩在泥泞里?尤其是从泥泞中一路走来的王能好,被魏思孝虚构得如此真实可信后,我们不禁隐隐担忧:陶丽群用那么文质彬彬的语言来再现莫老太的乡村生活,会否造成形式与内容的疏离?
毋庸置疑,我行我素的陶丽群以其与生活平行的诗样语言征服了读者;她的《净脸》也证明,《王能好》所用的语言当然能准确地代言乡村生活,可用书卷气十足的语言给乡村生活装上翅膀,它飞起来的样子姿态很美但也不失大山深处生活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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