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6 作者:茧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她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女子,所以回到旧城,最多只有一两个可以打电话的朋友。
关上手机,她去了趟汉正街,那条她母亲曾经摆过地摊做过发家致富梦想的地方。街市依旧繁华,人头依旧攒动,道路两边依旧林立着密密麻麻的小店,摊位上依旧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三年前的今天,二十八岁的她终于回了家乡,陪了重病住院的母亲难得地逛了一次水货街。
脸色苍白的老人,搂着她的胳膊,嘴角带笑地看着被城管追得鸡飞狗跳的小贩们,说,你妈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因了生性害羞不敢招揽,母亲的生意总比同行冷清很多。偶尔一两次奔躲,手长脚长行动极快的她,总是跑在队伍的最前端。欣喜劲儿还没过,母亲就发现自己又弄丢了一两件商品。时运的不济,加之腹中骨肉的呼唤,母亲终究断了自己女商人的梦。回归家庭,系上围裙,不顾捧着铁饭碗的父亲的打趣,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成了一名贤妻良母。
她对旧城没什么感情,虽生活其中,但土著居民的排外,都市人的踩低捧高,地方文化自成一派的莫名优越感,飞速发展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不协调的城市建设,这儿的一切都让她不喜,远远地想逃离。即使后来走南闯北的她,终于明白中国的都市大抵如此,旧城因了历史人文,比大多数的城市更加温暖,但因母亲的离世,她始终都无法消除对这座城市的距离。除了汉正街。
“怎么突然想回来工作?你男朋友呢?不是去年还打算结婚的吗?你发生什么事儿了?”幽幽的一片暖黄色的灯光流淌下来,罩在C棱角分明略显疲惫的脸上。她刚下班,一会儿要去幼儿园接儿子。“我怀了他的孩子,打掉了,分手了,回来了。”她语气平淡地解释,震得C扔开了玻璃杯,“姓林的你疯了?!三十多岁的女人,你他妈怎么那么能折腾?打胎很好玩吗?玻璃质的身体,你以为对你以后生育没影响吗?不是那男的对你挺好的吗?怎么,你又犯林黛玉的病了?”好友之间,因了了解,因了关心,C的每一句责骂都一针见血。
她低着头,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透着晶莹的果汁,她看到十八点的旧城云霞满天。窗外,依旧光明一片。男友那张帅气稳重的脸,咧着嘴,露着牙,对着阳台上看书的她笑得一脸孩子气。“今天下午组里有活动,晚上我就不回来啦。”她习惯性地笑笑,将近一年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生活,她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不是情侣。
他在国企,她在外企。两人识于一场公司合作,一见钟情的两厢情愿,不知不觉竟也相守相伴走过了三年光阴。精神上独立,经济上独立,生活上独立,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朋友圈和工作环境。从荷尔蒙刺激下的爱情逐渐转化成为彼此生活习惯的亲情,或许两个太过独立的人,他们时常也会迷惑着眼前这个缺点越多,吸引力渐少的异性,对于自己而言,究竟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
彼此厌烦愈多,隔阂愈大,伤害愈深,内心愈寒。两人年岁越来越大,社会关爱越来越多,彼此成长也越来越快,她也曾想过就这样平平淡淡磕磕绊绊地和他携手。毕竟在中国的时代背景下,所有的婚姻都是如此经历过爱情,然后在双方不愿再选择中不好不坏地终老一生。但绝口不提婚事的他依旧不咸不淡地和她蹉跎着光阴,自尊好胜如她,从此也闭口发誓不会主动提及。若不是母亲病逝那一月,他温暖的胸膛,温润的亲吻,温柔的目光,濒于绝望的她甚至都会怀疑过往日月中那个心性如孩童的男人到底爱没爱过她。
“有一日我忘了带钥匙去公司加班,中途想起,打电话给他。正在外面洽谈业务的男人焦急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你确定钥匙掉家里了?’‘你现在在哪儿?’‘你公司员工宿舍的同寝室姑娘在不在?’‘你打电话问问她们,看今晚上你能不能睡宿舍?’‘要不是我在忙,我肯定现在过来帮你取钥匙’……我听得烦躁,自始至终他都没想到晚上开车来接我。呵呵,满电话的关心啊,我是多么幸福的。”
她一边回忆,一边浅笑着看着C。安静下来的年轻妈妈一手牵着小baby,一手牵着好朋友。方才因心疼而脱口的斥骂,冷静过后让C很是难过。她了解她,知道她对人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重情如她,做事之所以决绝,往往因为日积月累的伤害过重,如压死骆驼的一根根稻草。她记性虽不好,但伤害多了,洪水溃堤不顾一切的意志才会坚硬如铁。驶过长江大桥,她坚持着回到了冷清的家。
年迈的父亲一个人鼾声如雷地躺在沙发里,房门侧掩,关的并不紧实。她微微蹙眉,轻手轻脚地进了家,正在玄关换鞋,不知怎的被惊醒的老人家咕哝着站起了身。“爸,以后你在家就把大门关紧,半掩着,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父亲摸摸斑白的头发,拍拍她身上粘黏的雪花,脊背微曲,弯似一张弓。“不是怕你粗心大意又忘了带钥匙嘛,我睡觉又沉,听不见你敲门,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冻坏了怎么办?”老人声音低沉,重如一记记钟鸣。她的鼻头一酸,全世界她最重要的宝贝就是眼前这个六七十岁的退休老男人了。
年轻时,她总想着飞向更广阔的世界。遇新奇的人,看新奇的风景,交迥异的朋友,挑战高难度的工作,拓宽自己狭窄的眼界。父母亲总说:“年轻人,有理想,有奋斗劲儿是好的,爸妈无条件支持你。只是离家近点,找个周围的男朋友,寻觅一份合适的工作,不也是可以的吗?”油盐不进的她,那时考虑的是飞蛾扑火的爱情,是追求轰轰烈烈的自我。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一切人事貌似都可以被抛弃,都可以被忘却。但年龄一过三十岁,日渐飞不动、跳不起、快要步入中年的她蓦地发现,原来当时不听老人言的自己,真的是一坨狗屎。
部里的同事都劝她考虑清楚,辞掉现在驾轻就熟待遇颇丰的工作,重新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毕业生竞争,她会吃大亏的。谢过同事们的好意,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劣势。但一想到孤伶伶一人呆在家中,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是吃饭的父亲,打着跨省电话,语气平静地说他自己时常忘了吃饭,一天一顿,人都不觉得饿,时常睡得忘记了时辰,忘记了自己要干嘛,他都快变成傻瓜的事情,内心的绞痛就像办公楼外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确定要辞职回家?”男友问她,一脸的漫不经心。她知道,眼前这个外表成熟内心幼稚的男人越是在乎,言谈举止越是不在乎。对于他这种太过自我发育不全的爱,她好笑又悲哀。“我是不可能辞掉现在的工作和你重新去闯荡的,今年我三十五岁了。”小心翼翼地补上这句话,他转过身惊呼,看到切菜的她一只手指鲜血淋漓地喷涌出来。“你去帮我找些止血药,我先清理一下。”回过神的她打开水龙头,清澈的流水哗啦啦地剥下一层层鲜红的血衣,混在池底,淡成一团团氤氲的红雾。“你还是去医院处理一下吧,满手指的血,滴在床上了怎么办?”微微皱眉的男友完全忘了方才谈及分离的悲伤,这个任性坦率至此的男人终于让她心死了。
经验丰富,能力突出,在旧城,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私企的文案的工作。工资虽然不及以前的四分之一,但对旧城这座生活消费水平不高的城市来说,果腹尚足,略有盈余。三个月前,她回了一趟深圳,办理离职手续时突然昏倒在地。等她醒来,看到男友复杂担忧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一个月了。心如坠石,她明白即使一切都没发生,三十一岁的她也不可能为男友生孩子。因为对方尚未成长到能担起一个父亲的重担,她也没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两人在孩子去留问题上出奇地一致,想要而不敢要。生理上的成熟终究没能胜过心理上的成熟,她打掉了孩子。刚下手术台的她,坐上飞机,关闭手机,默无声息地消失在那座她生活了五年的海边城市,离开了那个她爱却爱不起的大男孩。
家里的老男人很高兴,前前后后张罗了一个多月,把她铺满灰尘的卧室里里外外打扮一新。床单都是新买的,书柜里塞满了她喜欢看的小说,关于她和母亲的合照,他都细心地收藏了起来,只留下书桌上的一张全家福。他整日笑得灿烂,她知道内心他比她苦。两个人互相呵护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倒也温馨和暖。只是偶尔她不在家的时候,父亲端详着照片里的妻子,泪眼婆娑,神情凄凉。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开心事,女儿的烦心事,生活的不如意事,老人时常会陷入一种妻子尚在的错觉中。
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泰戈尔的“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明明知道你爱我,就在我面前,却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温暖,倾听不到你的气息,亲吻不到你的脸颊,触摸不到你的柔软。年轻恋人的悲痛,总有一天会被时间冲刷,会有另一个人来治愈。而老年恋人的悲伤,即使岁月流逝,新人出现,俩人相携一辈子,走过无数的风风雨雨,跨过无数的沟沟壑壑,那种情比金坚无可替代的爱,那种刻骨铭心不可排遣的痛,是世间一切的神药都无法根治的痼疾。
日渐恢复的她,神色开始红润,身边渐渐多了同龄的追求者。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态,让她宁愿孤苦一生,也不要再轻易对别人产生期待,托付身心。五年后,六十八岁的父亲果然中风了,左半边的身体僵硬不能动弹,老人的神志也开始混乱不堪。她很感恩,上天并没有狠心地夺走她的全部。即使瘫痪,只要父亲活着,她都会觉得自己还在呼吸,还有一个鲜活的生命。
爱情,亲情,友情,每个人的一生,追求的不都是三者的和谐统一吗?看着西边渐渐落下去的太阳,看着汉正街渐渐稀少的行人,看着两边渐渐亮起的街灯,看着父亲苍老而平静的面容,她突然间觉得世人其实太贪心了。一生中,每个人只坚守一种感情,做到彻底,不三心二意。只要心有所系,人不都是幸福无比的吗?C打电话来,说是B和D来武汉,他们想来看看伯父,她便欣然应允了。推着父亲上街,只会咕噜着小时候叫她唐诗宋词只言片语的老人家,突然声音模糊地吸起气来。
“爸爸,你怎么了?”她停下来,半跪在地上,侧身紧盯着老人。
“欲……事……付……琴……”父亲嗫嚅着嘴唇,吐字不清。
“付什么琴?”她贴近了耳朵,靠得更近。
“欲将心事付瑶琴……”声音大了些,她听得清楚了。
“弦断有谁听……”她和父亲一起说出下句,老人在轮椅上突然大笑,高兴得像个孩子。
汉正街的夜色正浓,春色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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