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祖母去世十周年，我们给她做十周年道场。吃完饭重要的仪式进行完，亲友们陆续推上车子或开车回家，道场的香火仍在点着，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今天是六月十六，月亮高悬天空，给大地洒上银光。
苏州和盐城的姑姑他们两家，住得近的舅舅一家，然后更近的叔伯和兄弟们都阖家到来。这些年，我们并不常聚，聚得人最齐最多的就是这样的时候。
去年是我父亲去世三十周年，今年是我祖母去世十周年，不论手头是否有事务要忙，大家都会丢下一切事务从各处赶来。
仪式时间长，从下午五六点一直要进行到凌晨一两点。对诸般仪式并不太熟悉的我，看着他们在前前后后忙碌，忙而有序，忙而不乱。
记忆中，大大小小办过不少法事，江浙一带的白事仪式繁多，从人仙逝后的头七到七七就是小的几次，然后是一、三、十、三十周年。我小学时曾祖母去世，初中时父亲去世，工作后祖母去世，曾祖父去世，每个亲人离世，仪式就填布进自己成长的岁月。
当年作为主力操持仪式的亲人们，也从壮年，走到了老年。母亲这几年曾经摔倒过两次，腰和腿都做过手术；姑父摔伤过头部，做过手术；做过肿瘤切除术的舅舅，三高在身的伯伯，还有明天要赶早去做脑部微创清除水肿的叔叔……
无声流淌的时间呐，才是真正的主宰……
依稀记得小时候懵懂无知的我，穿着白麻布孝服，腰上系着麻绳别着糊白纸的孝棒，捧着手中的牌位，跟着大人的指引完成必做的事情时，心里更多是茫然和恐惧。我不知道正在做什么，人们在组织和操持这繁杂又紧张的道场是为了什么。
我是长孙，长女，我这一代就我和妹妹，没有男孩，自然更多的事情必须我来完成。
慢慢的，熟知了流程，知道每一步大致要做什么，在身边指导和叮嘱的大人就放心了不少。
对各项仪式最操心的是我的爷爷，请来和尚道士是他，买好各式用具、订好饭店是他，紧盯着各项流程，指引我完成必做的事项也是他。
他就坐在一个尺把宽的板凳上看着，一会就站起来，忙完再坐下。父亲去世时的仪式我因为紧张，记不大清楚了，就知道爷爷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准会顺畅完成。操持祖母去世的仪式时，爷爷就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以往精神矍铄的他总坐椅子上发呆，几次我去喊他才意识到。
祖母脑溢血瘫痪在床三年，我们都工作在外，爷爷照顾了她三年，最终祖母离世时背上腿上皮肤细嫩没有一处褥疮和伤疤。这几年你爷爷照顾得好啊，你奶奶没受什么苦，领居都这样跟我说。
仪式中，我看到爷爷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擦泪，这样一个一直是硬汉形象示人的爷爷，让我看到了他流泪的面庞。
今年，爷爷九十多了，我们都要他休息，他还是坚持端把椅子坐在门口，每一段流程，查看一下我们做得如何。
他耳朵已经基本听不到声音，早上我把助听器充电调试好给他戴上，他就戴着助听器，走进去看道场的情况，走出来看我们点香箔的情况，站起来时有点颤巍巍，走时有点慢，但身子骨基本直的，神情严肃。
十二点之后，继续留下的人就只有我们和姑姑姑父了，姑姑的腰四十岁就开始有点驼，现在似乎弯得更深。就着月光，她讲起以前分田到户，公社组织挑河挖渠的事，姑父在旁边三轮车上打盹。年轻时姑父脾气大姑姑脾气温柔憨厚，我们都感觉姑姑像受尽委屈的受气包，对她很有些同情。这些年，姑姑聊天都是关注的国际形势国家大事，轮到姑父在旁边迷弟一样懵懂地看着她，姑父摔倒后他们出来就一直结伴一起，开着电动车，车很慢，你看着我我叮嘱着你，倒比小年轻更多些腻歪。
点的香箔是母亲和姨妈一个个叠出来的“元宝”，据说是点给那边去世的亲人们的冥币。每次的道场所需的香箔都需要她们叠整整二十来天，我跟母亲说买现成的，或者花钱雇几个婆姨叠就好了，干嘛累着自己。母亲坚决不肯，何必花那个钱，花了干什么?母亲这代人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一是勤俭持家，二是分内的事不轻易假手于人，三是有些事情必须认真对待亲力亲为。我总觉得这是我应该学习的重要而宝贵的生活经验。
半夜时分，月光更亮了，月朗星稀，宁静的村庄在月光下熟睡着。
和尚们清唱的梵音一直在响，我发现以前在做道场时的紧张、忙碌感这次在我心中荡然无存。听着让人心灵澄净的声音，看着静谧的天地，我感到一种难得的宁静与平和。
同时，我好像一下子意识到了道场和这些繁杂仪式的意义，在我成长中的意义。这么些年，这一个大家族一直团结在一起，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态度和力量，悼念故去的亲人，抚助弱小的孩子，让我们成长。故人已逝，人们紧密连结，用大家的力量，共同撑持起每一个家庭，撑持着这棵蓬勃的大树每一根枝桠，萌枝吐蕊，茁壮生长。
而这，也是已故亲人们的期望。
村庄、仪式、天地，也像在一个无息运行的生命体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气同声，运行不息。
这一刻，我似乎，懂得了很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