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爹带我们又乘上调过头来的有轨电车。我以为,可以回到外婆家去了。可是不是这样。我们在浙江路天津路就下了,朝后走了几步,爹带我们上了一家茶馆店。这家茶馆在二楼,下面是卖点心的店。茶馆里有好多八仙桌,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二个人坐着,或喝茶或吃早点。这些人彼此都认识,见面相互或点头,或双手抱拳一拱。爹说:大家都是到茶会上来买进卖出布匹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竟是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的,我和姊姊都不能坐了,因为爹也要与人谈生意了。中午快了,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爹也带我们下了楼,到隔壁沈大成饭店吃饭。那饭店,一楼卖面、馄饨及其它点心,二楼是吃饭的,上到二楼,爹带我们在一张靠西窗的桌边坐下,我们一人一边。一位堂倌立即笑嘻嘻地过来,一面从右肩上拉下一根白色的毛巾抹起本来就干净的桌面,一面嘴上问:“先生,点点啥?”爹说:“酱爆肉片,炒三鲜,小白蹄,一斤黄酒。”堂倌答应一声:“好嘞。”就蹬、蹬、蹬地跑下楼去,接着听到他叫:“哟好:酱爆肉片、炒三鲜、小白蹄!”然后,一会儿见他上来,手里拿着一锡壶,上到楼上到靠北边的一张长枱上的箩筐里拿了只酒杯过来,给爹到了一杯酒,“稍等,菜马上到。”果不然,只一会儿,那长条桌边从下边升上来一吊篮,炒三鲜、酱爆肉片上来了,他拎了过来,问:“小姐、少爷的饭阿要端来?”爹点点头。他左手端来三碗饭,饭碗很小,蓝边的,饭堆得尖尖的很高,走到桌边,右手从左手上一碗一碗地拿下饭碗来,饭一粒都没有掉下来,嘴上又说:“先生的饭等一会吧。”爹又点点头。在爹一斤黄酒喝得差不多时,小白蹄也端来,堂倌又问:“阿要拿先生的饭来?”爹再点点头。爹对我们说:“这里的饭,不要钱的,你们尽量吃得饱一点。”我吃了二碗饭,肚子滚圆了。当我们吃完下楼时,堂倌招呼着:“慢走,欢迎再来。”我们走下一半楼梯时,只听他又叫:“哟末来哉……”后面他说什么,我就听不懂,只是我们一到楼下,账房先生笑容可掬地看了眼算盘,对爹报了价,爹付了钱,又带我们回到旅社。爹问:“那姆妈给你们的钱还在吗?没用过?”我们回答“是后,他就说:“我要出去几天,你们就用这十万元过日子,到对面点心摊、面店里吃吃,一天两人二万元够了。”说完,他就走了。当天夜里,我们是吃阳春面,用了五千元。第二天早晨吃了大饼油条,中午高脚馒头一人二个,晚上依旧是阳春面,吃完付钱时,姊姊拿出五千元,老板说:“小姑娘,今日面条涨价了,要陆千元了。”我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涨价?““阿哟,小弟弟,面粉涨价,面条自然要涨价”。这,我们就搞不懂经济上的传导作用。不付陆千,老板捉牢姐姐的一只手不给走人。只能付了陆千元。我对姊姊说:“他们要涨价,以后我们不来吃他们的面。”姊姊也说:“好。”
第三天早晨,我们吃硬羌饼,以前买五千元,我看那老大爷是将半只羌饼上切下一半,再一切二,拿纸袋一装,这天早晨,老大爷依旧是拿下半只羌饼,一刀宰下去,明显的一半不到,我就问:“老大爷,今天怎么少了?”老大爷看看我们说:“这日子难过哇,物价是日涨夜大,面粉价一天比一天大,我也没办法。”说完,他又从留下的羌饼上切下一小条:“你们人小,今天稍许多给你们一些,以后可不能了。”这样,第五天(爹走的当天也算上)中午,尽其所有地买了点硬羌饼吃了,晚上是一分钱也没有了。姊姊问我:“怎么办?”我说:“找爹去。”“到哪去找?”姊姊又问。“到茶会上去找。”我说。“你认得路?”“那次,爹领我们去,是乘有轨电车去的,我们就沿着这铁轨走去好了。”于是我们就走去了,不知化了多少时间,总算被我们找到那茶馆了。上到二楼,八仙桌周围都坐着人,人们静静地在听一个穿长衫、手拿折扇的人用苏州话在讲故事(说书)。我们看来看去,没有爹的影子。我们只能垂头丧气地下楼。楼下,点心的香味扑鼻而来,饿着的肚子一下子有了呼应。我想了想,隔壁不就是沈大成饭店?爹不是说过,饭店里吃饭是不要钱的,可以尽量地吃。于是对姊姊说:“我们到隔壁饭店里吃饭去。”姊姊疑惑地问:“人家会给我们吃饭?”“爹说过的。饭店里吃饭不要钱。”来了精神上了楼。楼上几位堂倌都在休息。我走到一位在喝茶的堂倌面前说:“我们要吃饭。”那堂倌看着我们,又朝楼梯口看看,见没大人跟着,就说:“现在没人烧菜,厨房大师傅都在休息,没饭吃。”我说:“我们不要菜,只要吃饭。”那堂倌朝我们看了会才说:“你们不是讨饭的吧?!”“不是,我们只要吃饭。”“要吃饭,就得叫菜,现在没人烧。”其他的堂倌一起叫了起来:“下去、下去。”下了楼,姊姊说:“外婆家好像不远。”我一想:也是沿着这铁轨走的吧。于是我们朝北走。走过了像外白渡桥,但比它短的铁桥(即浙江路桥),再一直朝北走。走呀走的,走到这条铁轨的尽头,还没找到外婆家。找不到外婆家怎么办?只有沿着轨道回旅社去。这可是路漫漫兮,又长又远,人懒懒兮,又饥又渴。好不容易走的四马路(福州路)天已黑了。四马路上灯红酒绿,光怪陆离,人影憧憧,车声隆隆,歌声、琴声、欢笑声。一个酒不醉人自醉的混沌世界。我们急急忙忙在车流中穿过马路,到了南面。湖北路上虽也有从饭馆里传出的豁拳声、调笑声、吆喝声,比起四马路上是清静得多了。特别在一爿粥店前更是安静了。玻璃橱窗里有蓝、黄两根霓虹灯管静静地照着,光亮、鲜艳,白宰鸡、酱鸡、白肚、糖醋小排、海蛰皮、油汆果肉,一碟碟的,招人眼热,我和姊姊看着看着,馋涎欲滴。姊姊推推我说:“回去吧。”从四楼到五楼,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楼梯上坐了会,再上楼。姊帮我洗了脸、手、脚,拉着我到床边,说:“姆妈说过的,睡觉,睡着了肚子会不饿的。”第二天早上,我们醒了也不起床。快中午了,听到楼梯响,有人转动门把手,门开了。那个颧骨高高的姆妈来了,她拎着一个圆桶似的钢精锅,她见我们还睡着,笑嘻嘻地说:“饿了吧,快起来吃饭。”一听有饭吃,我们一骨碌就下了床。当她揭开锅盖,一股青菜、咸肉、饭米的香味直冲脑顶。她替我们盛了饭,我们捧起碗就吃。她待我们吃好了,让我们去洗脸。下午带着我们去四马路菜场买了好些菜、米、油、盐等,回来后放下,再带我们下去,就近买了个柴爿炉、柴爿。傍晚,爹回来了。这晚,那姆妈没走。她住了二天才走。过了二天又来,来了后买菜什么的。总之,我们似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了。一天我们刚吃好饭,来了个客人,爹叫他“全福”。而让我们叫他“舅公”。因为他是外婆的堂弟。全福一到,神态是乐呵呵,脸上是笑嘻嘻,和我爹谈论两人的年纪,全福舅公仅比我爹大一岁,比那姆妈大七岁。那姆妈属猪,与姊姊一样,大了廿四岁。全福舅公的长相像外婆,加上他神情和善,使我们感到亲切。而那姆妈呢,她待我们好像也不错,可我们总有一种生分的感觉。这以后,全福舅公几乎天天下午来,来了后,带我们去浙江电影院看电影,记得那电影名叫《泰山和猿人》的连续剧。看完电影回旅社。那姆妈回自己家时,他就帮我们烧晚饭。有三天,那姆妈没来。这天全福舅公吃了晚饭收拾好后走了。我们睡了,到半夜,我要小便,张开眼睛看到房间里有个女人站在脸盆前梳头。我憋住尿,看那女人,她梳好头,拎起拎包,与爹一挥手就出去下楼了。我心想:那姆妈怎么晚上来了一会儿就走了呢?我躺了会,才起来,小便快憋不住了。
白天,那姆妈又来了,还带了菜米,放在桌上,教姊姊怎么拣菜、洗菜。我闲着无事,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就问那姆妈:“你昨天怎么半夜里走了?”她停下手,看看我问:“你看见了?”我就把半夜里的事和盘托出,她脸色有点变,不过还在继续拣菜。爹回来了。她一下把桌上的菜全撸到地上:“纪元已,我想把终身托把侬,可你是个色鬼、饿狼,我三天不来,你就猴急,不要侬个面孔。”一下子扑到爹身上拉呀扯的,扭打在一起,打着打着,二个人一块儿滚到床上,爹趁势抱住她,去亲她的嘴。她用力挣脱,一下子撑起来,朝爹脸上呸、呸、呸吐了三口口水。爹火了,一把推开她,站了起来,她也站了起来,走到脸盆前,照着镜子,整理下头发、衣服,拎起皮包就笃笃笃地下楼去了。爹飞快地追下去。我帮姊姊把地上的菜拾起来,姊姊把菜洗干净了。爹一个人回来了,在门口抽了根柴爿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谁告诉她的?”我胆怯的说:“我没有告诉她什么。只是问她为什么半夜里回去?”爹一听,火冒三丈,将我拉到他身边,用柴爿劈劈啪啪的打我屁股。我哭啊,喊啊,他越打越起劲。这时,救命王菩萨来了,全福舅公一进来,就从爹手上夺下柴爿,往楼梯上一丢,那根柴爿滚到下一档的平台上了。“为啥这样打小囝。”“这个小赤佬,人小得一笃笃,竟会搬嘴拨舌,搬弄是非了。”我躲在舅公身后顶了句“她昨天半夜里来了又走的。”爹绕到舅公身后,重重地给我一记头挞:“嘴巴还要老。”终于在舅公的劝说下,我再没有吃生活(挨打)。
两天后,爹和那姆妈欢天喜地地一起回来了。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很是融洽。那姆妈让姊姊去烧水,说是要泡茶喝。烧水没有水壶就用那圆桶形的钢精锅。我和姊姊吃好饭就坐在楼梯上。我心里对那姆妈很反感。我想,我不过问你一句为什么半夜里回去,就发那么大的火,害得我被爹打了一顿,至今屁股还痛着呢,脱下裤子自己可以看到红杠杠。当时的我怎能理解其中的醋味呢。水开了,姊姊从房中拿来热水瓶,放在马桶间门前的平台上,从炉上拎下圆桶形的锅,揭开锅,一股水蒸气直冲她脸上,她一慌,脚一滑,把一锅开水翻倒在小腿上,烫得她大叫起来。我吓得呆住了,爹和那姆妈一起冲出来,爹看到这情景,一把拎起姊姊进屋放到床上,脱下裤子,姊姊右脚小腿骨前的皮起了水泡。爹说:“我送她到仁济医院去看看。”这时楼下茶房上来问:“怎么漏水了。”那姆妈满脸堆笑:“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把开水打翻了。”茶房朝姊姊腿上看了眼,帮着把姊驮到爹背上,一会儿下楼。那姆妈脸一下子拉下来,眼珠子一弹,拿起把扫帚把平台上的剩余水一扫帚全扫了下去。那茶房本来在慢慢地往下走,为了避让背着姊的我爹,往楼梯扶手一边靠,水珠正好掉在他头顶上,他抬头往上看来,只看到站在四楼半平台上我往下看的脸。他手抹了下头顶,摇摇头。我也往上看,那姆妈高高的颧骨,弹眼落睛的可怕样子,心里觉得害怕。看她回房间去,我遛了下去。我走到旅社门口,天有点冷,我佝头缩颈,东张西望,等着爹和姊姊。没多久,一部黄包车停在旅社门口,爹先下来,付了钱,再搀扶姊姊下车,看姊姊右脚不敢踏地的样子,心想她很痛吧。她看到我,本来痛苦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爹对我说:“像个小瘪三,立在马路上做啥?”上到楼上,那姆妈靠坐在床上,二脚交迭,抽着烟,床边凳上放着一杯浓浓的绿茶。她看了眼姊姊的腿,问:“哪能?”爹回答后,她下了床。把里床的被子摊好,给姊姊和我洗脸、洗脚,安排我们睡了。爹和她又出去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反正,半夜我醒来一次。姊姊和他们睡一头,我一个人睡在姊姊脚后跟头。我因为听到那姆妈的喘息声,又感到床的抖动,我心想,他们二人怎么又打架了。我才不管这闲事了。一会儿又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那姆妈心情十分愉快,像盛开的花似一张笑脸。他帮爹穿衣著鞋,还喂爹吃早饭,她拿着一个小小的饼,说:“湖北路北面粥店旁的弄堂口那摊上的蟹壳黄好吃,他们油酥做得好。”爹就在她手里咬了一口。我心想,爹怎么比我还小了,穿衣吃饭自己都不会了?
这天上午,那姆妈让姊姊在屋里躺躺坐坐不要多动,带着我叫了辆三轮车,先到二马路(现在的九江路)九经里去买了刨花(梳头用)、发网、丝绳、给姊姊买了二朵蝴蝶结。然后带我走到大马路劳家屋食品店,一进去,一老两小的店员都对她点头哈腰的称呼她“老板娘”。她笑眯眯地一一回应招呼。那老年店员看到我,对她说“喔哟,这个小囝大头大脑大眼睛,好漂亮。”还过来摸摸我的头,拉拉我的手。那姆妈对老人说“给我称点话梅、鸭肫肝,我付钞票。”老人一面挥手让俩年青人拿东西,一面笑嘻嘻地说:“说笑话,说笑话,老板娘来拿点东西付钞票,笑话了,笑话了。”俩年青人很快各自包了一大包送到老人手里,老人迭好,扎牢,双手捧給那姆妈。那姆妈做着拉开皮包的样子,那老人一手按住了她的皮包。那姆妈就说:“那我对劳格里去说一声,辛苦你们了。”她领着我走出店门,手一招,飞快地来了辆三轮,我们上了车,她向店内笑着挥挥手。店员们齐声叫:“再见、再见。”
回到旅社,那姆妈打开那包话梅给我们每人两颗。我看着手心上的这两颗灰色小东西,不知是玩的还是吃的。她看我楞头楞脑的,就说:“吃呀,很好吃的,我们劳家屋的话梅全上海有名的。”我将信将疑地放进嘴里,一股奶油味立马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甜甜的、香香的,隐隐地有点酸,真好吃。不过,它的肉没有核大,一会儿就吃完了。再吃第二颗,这回让它的味道慢慢溶解在我的口中,再慢慢地咽,可再慢也很快地吃完了。看看她的脸,她已经拿起菜篮子要买菜了。让我陪着姊姊在家。那姆妈下楼去了。我关好门,问姊姊:“你吃了吗?”姊姊点点头“是蛮好吃的。”“阿拉再拿二颗吃吃。”姊姊摇摇头:“不要吃了。”我立马想起在啊姑家吃黑枣挨打的事,再想起昨晚她弹眼落睛的凶相,就死心了。又想起昨晚半夜的事,告诉姊姊,昨晚半夜,爹与那姆妈又打过架的事。姊姊微笑着:“是吗?”我说:“这次打架倒好,没有吵骂声,今早她还蛮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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