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小小的县城,父母非官非贵,亲友无功无爵,因为是个女孩,所以有姓无名。
十三岁那年冬天,一个雪花飘落的清晨,我看到巷口的梅花树下站着一位英俊潇洒的公子,他看向我的眼神如春风扑面。一瞬间,桃花绽放在我的脸颊,他的耳畔也染上了一抹红霞。那一刻,改变我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因这一面之缘,心中便情定此生。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县丞褒老爷的公子,也听到他许诺一生一世。在那个漫长的冬天,我怀揣着对未来夫君和美好生活的期盼,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往年这个季节的彻骨严寒,似乎也远离了我的世界。
来年春暖花开时褒公子约我共游,繁星满天夜我陪他同观。我以为,在以后的每个金色的秋,和雪花飞舞的寒冬腊月,我都会在他身边,共祝生活美满,祈祷天地万安。不料,雷声阵阵的一天夜里,天摇地动蛤蟆乱窜,地震爆发了。短短几天,举国百姓死伤无数,天灾面前人人自危。
我日里坐卧不安,夜里孤枕难眠,我时刻提心吊胆,怕他有什么闪失,又恐他操心劳累受了伤寒。
终于,在失去了他的消息很多天后,我又盼来了他的约见。我怕自己憔悴不堪的面容让他担心,还特意打扮的鲜亮些,随他的仆从去了他家后院。一路上,我满怀欣喜,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想象着我们都平安捱过了灾难,往后的日子里应是携手并肩,平安圆满。
他家后院里那棵大柳树下,我看到了他婆娑的泪眼:父为民请命,劝诫昏庸无道的王要以民为天,如今天灾降临,民不聊生,请求王亲理朝政,改掉贪恋美色的恶习。王不听劝诫,还把父下进大牢……
他说起父亲,只痛的肝肠寸断,我内心惊的震颤,比地震来临时更加惶恐,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醒来,他满眼心痛的说到:王爱美人儿!如今这天下,唯有这一计能让王…… 看着他急切的眼神,那一刻,我看懂了他的期盼。
我做梦也未曾料到,命运转动的齿轮会到达这样一个节点。一次天灾,我被心爱的男人亲手送到了帝王面前,从此深宫隔断了爱恋,一颗心也深陷黑暗。
王对我有求必应,百般爱怜,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宝贝都堆在我面前。王说,爱妃无需忧虑,无需挂念,往后余生里,这天下至尊至贵之物,只要你喜欢,都是你的,我也是。
我乃平民之女,从未想过要这泼天的富贵。那个雪花飘飞的冬天,他出现在我眼前,只这钟情一见,已用尽了我毕生的运气啊。如今的日子里,我只剩下漫长的思念,思念父母家乡,思念他英俊的脸庞和深情的双眼。
深宫的日子并不太平,因为王的宠幸,我给自己召来频频祸端。王后闯进我的宫门,说我狐媚惑主,应该杖毙,被及时赶来的王阻止,我才堪堪留下小命。此后的日子里,王的殷勤更是让我如履薄冰,心惊胆寒。
其他王妃也都出身公主贵爵,在她们眼里,出身平民的我承了王的全部爱怜,早就该被杀被剐,省的祸害宫廷,天下大乱。
一日,我在园中枯坐,太子忽然闯进来,手持利剑面带怒颜。我抬起头,已经空洞的双眼里,没了恐惧也没有祈求哀怜,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已厌烦,不如早日超生,来世再不做女儿身,受尽委屈折磨,束缚与污蔑。
我闭上双眼,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痛感。我微睁双目往向太子,却看见他的脸上有一抹娇羞,眼神里那满满的惊叹,像极了当年梅花绽放时,飘舞的雪花中褒公子的深情痴恋。我怔怔的愣在原地,心里一声叹息,唉,怪只怪这张注定要留下千古骂名的脸。
太子走了,听说他被王后斥骂了一顿,又被王赶去了边疆封地,让王后的父族管教,说是管教不好就不用回京都了……
我全身无力的望向天边的明月,暗叹:唉,又一条狐媚惑主的罪名被扣在脸上,一生都清洗不掉的烙痕啊,何时才能算完?
不久后,一条喜讯传遍王宫,我怀孕了!看着王给我的无数封赏,我脸上堆不起一丝笑颜。我知道,今后的日子里,我有了牵挂,更要小心每一个明枪暗箭。
宫里着实热闹了一个月,期间王后一直没来使绊,我正忧心忡忡,想她是不是酝酿着更大的阴谋时,王后终于出招了。
那日,王后带了一个老妪,来宫里面见王,她神色慌张,说有个关系到天朝兴亡的重大发现。接着,老妪开口:天朝一直流传一个传说,在夏朝时,有一日夜里,天降神龙于王宫内,夏王胆怯,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后来,大臣想了一个办法,让神龙留下几口龙涎(就是口水啦),便请他回天上去也。这装龙涎的罐子后来传到商朝,又流传到了周朝厉王手中。
王面不改色的听着老妪编的故事,心想,今儿倒是要看看王后此行究竟要做什么幺蛾子。
老妪面色凝重的继续说道:有一天,厉王忽然想到了那个罐子,就想看看那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宝贝,就一把捧起罐子用力砸在了地上。龙涎流出来变成了一只乌龟,爬向了站在一旁的宫女,只一眨眼间,它便钻进了宫女的肚子里,后来啊,宫女生出来一个女孩。大家都说这个女孩是个妖女,史官也说这个妖女不吉利,大周将来会断送在她的手里啊!
王后听到这里,惊讶的问到:哦,那这个妖女后来怎样了呢?
老妪长叹一声说:大家商量后,把妖女丢掉河里,想让她自生自灭,不料她却被一对夫妻救上来,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养着。后来,这对夫妻为了掩人耳目,搬到了偏远的褒县。这算起来啊,如今这妖女也已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了。
王听到这里已经很不耐烦:你啰嗦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呢?
老妪给王磕了个头,接着说:恕老奴直言,这个褒县来的妖女,恐怕就是褒姒娘娘啊!大王,你不杀妖女,大周必亡啊!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绕了这么大个弯,就是为了说我是个妖女,祸国殃民的妖女!对,我是来自褒县,被多情的他亲手送进这深宫,只为了救他当县丞老爷的亲爹。王见到我后,不但把他父亲无罪释放,还赐我“褒姒”的名字,封为后妃赏金万千。我对这些冰冷的赏赐丝毫不感兴趣,我日夜提心吊胆,唯恐哪日死在王后和其他宫妃手中,至死不能再与他见最后一面。
我心内愁肠百转,这万民眼中的泼天富贵,我一刻都不想要啊,我只愿身归故土,清贫也无怨。也许,今日便是我的死期,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腹中的胎儿,还没有见娘亲一面,就要魂归九天……
“来人啊,将这造谣生事污蔑娘娘的老奴拉出去杖毙!” 只听得王一声怒吼,老妪开始哭天抢地的喊冤。我已身负太多条性命,那些劝诫王杀我以使江山稳固的谏臣,那些被王后宫妃派来害我的奴婢,那些因我而起的风波里死去的冤魂,整夜在我梦里哀嚎,我不想再使这无辜之人枉送性命,便走到王的面前。
“大王切勿动怒,今日就放过她吧,就当给吾儿积福了!” 王见我出言替她说情,就给了王后一个冷眼,命她们退下,今后勿要妄言。
老妪不但没有退却,反而高呼“不杀妖女,周朝必亡!” 又恶毒的看着我,口口声声说我是灭国的祸患,将来生下的必是妖物。王怒极,冷笑到:“那就先把你押进大牢,待娘娘生了,再让你睁开狗眼看看,吾儿是人是妖。到时候,再要你狗命不迟!”
几个月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王开心的合不拢嘴,抱着吾儿当时就要剐了那老太婆。我请求王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要开杀戒,才保住了那老妇人一命。
这深宫里待久了,我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以前只是担心别人害我性命,孩子出生后,更加害怕那些人暗地里对吾儿下手。于是,我整日里愁眉不展,忧虑焦灼,渐渐变得再也不会笑了。
王为讨我欢心,广贴告示重金悬赏:有谁能逗王妃娘娘笑一次,赏一千两金!
周朝天下之大,能人术士居多,他们看到重金悬赏后,纷纷来为我卖力表演。只是,这些套路我早已厌烦,没有人能知我忧伤解我愁肠。在我眼里,这些为了金银而拼尽全力蹦哒的人们,只是可怜可叹而已。转念一想,我貌似拥有了最大的富与贵,可真心想要的谁又能给?一股悲痛之情涌上心头,我哪里还笑得出口。
身边一个宫女跟王禀告,说两年前自己不小心把衣衫扯了条口子,我当时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后,曾笑过一声。王闻之大喜,命人搬来一匹匹上等布帛,又令宫女们列队撕扯。我看着众人如此费进心机讨我欢颜,其实哪个是为了我呢,只不过是攀附王的权势富贵罢了。如果,有一天王不在了,我就是背负千古骂名的那个妖女,我死不足惜,可吾儿又何等无辜啊!每每思至此,便更加忧虑惶恐,日夜不安。
王知道申后一直对我虎视眈眈,为了解除后患,竟动了废后的念头。王虽拥有天下,但王后的立与废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得拿到朝堂上,让文武百官来共同商议。自从王的叔叔周公和召公不再主理朝政后,新晋的官员里有许多攀附王的新贵,其中的虢石父和尹丘,就上奏本,请王册立我为王后,说此事乃天下万民之福,立国安邦之本。虽有部分大臣卿士极力反对,亦有一众官员随声附和,王最终废了申后,又将太子宜臼贬为平民,自此,申侯与王的愁怨结的更深了。
三年后,王册立吾儿伯服为太子。申侯虽没有公然反叛,却在暗地里勾结了犬戎一族,结下了契约。此时周王朝的天下表面上还是一片祥和,内地里却早已风雨飘摇。
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大家都看过吧,对,这个故事的女主也是我,它的起因就是前面咱们刚说过的千金难买一笑。
一个生来被命运安排了绝世容颜的女孩,一个被心爱之人亲手送进王宫牢笼的平民之女,一个整日在王万千怜爱下苟活的宠妃,一个被身边人时刻虎视眈眈、被天下人斥骂的妖女,其实只是一个被扣上骂名的宠物啊!何乐之有?
还是那个新贵虢石父,他看到赏金后,就在算计。你以为他是算计赏金吗,不,他算计的是这赏金后面一路青云直上,这就在眼前的泼天富贵和权势。他看着众人卖力的表演都以失败而告终,看王怒斥他们是庸人笨蛋,看所有小伎俩都没有用后,终于经过数夜苦思冥想,动用了边关的烽火台,召来了各路诸侯的军马,逗的我微调了嘴角。王见此大喜,又对他赏金封侯,却不知狼来了的戏码,又将摇摇欲坠的周朝王室根基晃的更加飘摇。
虢石父这等拍马佞臣,一计即可使王动用保护大天朝的最后军备力量,拿来玩笑,可见,我的死期不远了。
次年,申侯引犬戎大军攻打王城,王紧急下令命人去烽火台点燃狼烟,召各路诸侯进王宫救驾。不料,狼来了的戏码早已让他们对王痛恨不已,各路诸侯皆稳坐家中,没出一兵一卒。
军士们都是厮杀于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铮铮铁骨男儿,王为逗妃子一笑让他们千里奔袭,早就威严扫地,如今他们哪里还把荒淫无道丧失民心的王的戏弄之令放在眼里。
王宫危在旦夕之际,虢石父请求带兵出站,王情急之下顾不上考虑,竟把城内仅有的兵士给虢石父,让他出城抗击叛军。丝毫没有意外的,虢石父这个一心拍马屁只会口舌之辩的佞臣,出城后便叛军砍掉了脑袋,随后王军全军覆没。
王下令关闭城门,全民严加防守,不料城内忽然有一股军马出现,打开了城门,放犬戎大军进城。一时城内杀声震天,百姓哭喊连连。
生死攸关的时刻,郑桓公来到王面前,拉来一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请王速速上车,准备突围。王上了小小的马车,并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城去,而是令人来传我们母子,要一起逃出城去。
马车很小,好处是小的不惹人注目,坏处是挤了我们一家三口后,马车跑的速度会大大降低。郑桓公苦口婆心劝诫王先突围,随后再派人来接我们母子,可奈何王执意要携我们同行。相持不下之际,叛军越来越近,郑桓公只好让我们先走,他带卫士们垫后。
拉着我们一家三口的马车跑的颠簸缓慢,很快被叛军的高头大马追上了,郑桓公带领卫士拼死抵抗,结果全军覆没。
我们逃到骊山脚下,就是烽火戏诸侯的那里,被追上来的犬戎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远处的烽火台依旧狼烟滚滚,众诸侯的援军却再也不会来了。
申侯在和犬戎军的商议里,只是让他们将我杀死,然后再胁迫王恢复申后的后位,重新册立宜臼为太子。可犬戎大军烧杀抢掠,已经杀红了眼,哇呀呀乱叫着就将王和太子乱刀砍死了,可怜予我万千宠爱的王和我才被册封为太子的儿啊,就这样魂归九天了。
申侯这个老贼,引外族犬戎大军入关,致百姓惨死无数,又致王和太子惨死,罪大恶极。
我眼睁睁的看着一场杀戮在山谷间展开,哀嚎遍野,血流成河,我看到王和吾儿死不瞑目啊,却不能陪他们共赴黄泉。
我被犬戎将领掳去后,行踪成了一个迷,史书对此没有任何记载。后人猜想,我很可能成了犬戎一族的女奴,也有一种传言,说我后来辗转流落到民间,被褒公子买回去,从此恩爱两相依。传言太过美丽,谁能相信,经历过这么多的腥风血雨,两人还能毫无芥蒂的白头偕老呢?
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我一直被人们当成红颜祸水来唾弃。祸国殃民是我的错吗,国破家亡是我的错吗,一个王朝的更迭,是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妖女一手造成的吗?不,这只是命运的齿轮在转动。而我,只是一朝误入帝王家,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留下了一个姓名而已。
后记
周幽王死后,申侯、鲁侯和许文公立原来的太子,即申后之子姬宜臼为王,这就是周平王。
周平王回到镐京后,看到已被西戎人破坏的面目全非,还时不时要遭受他们的骚扰,很是苦恼。公园前770年,周平王将都城东迁至洛邑,史称东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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