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杀生,可能跟奶奶的信仰有关。
奶奶信佛。每月初一十五上香,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保佑全家老小健康平安之类的。
小时候发烧,昏昏欲睡,奶奶找把扫帚,上面拖个簸箕,簸箕上工工整整搭上我的衣服,绕村里转一圈,边转边喊:“二妮子,回家吃饭啦!”这么慢悠悠拖回家,进门定会大声问:“二妮子,回来了没?”我也定会按着奶奶提前嘱咐的喊:“回来了!”心里一阵欢喜,感觉病情真的好了大半。
奶奶相信因果,她常常给我讲“东庄里那个人”的故事。
东庄里那个人,不孝顺自己的亲娘,被雷劈了。
东庄里那个人,经常偷东西,掉井里了。
东庄里那个人,杀了一条蛇,后来被一群蛇围攻了。
奶奶的故事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绘声绘色的程度让我对故事的真实性不带任何怀疑。小时候对“东庄”印象不好,跟“东庄里那个人”有很大关系,从小到大不敢做坏事,也跟奶奶那些故事脱不开。
奶奶心慈,手软。
记得有一次,炕上不知怎么招了蚂蚁,那种尖肚子蜇人的,把我和姐姐身上蜇起了一团团白生生凸起的疙瘩,极痒。奶奶戴着老花镜,满炕上一只一只地捻,我记得不停发抖的不仅是她的手,还有她喉咙里咕噜的声音:“谁让你们进来的,谁让你们蜇人的。”
爸爸不杀生,一定跟奶奶有关系。
从记事起,爸爸就不杀生。
记得小时候,有次家里来客人,爸爸托人去买了条鲶鱼,鲶鱼是市场上宰杀好的,爸爸打开袋子,却发现被掏掉内脏的鲶鱼还在动,轻轻一戳,它的肉就紧缩一下。爸爸皱了眉头。那以后家里再也没吃过鲶鱼,甚至后来有一次过节,有亲戚送来两条大鱼,活的,亲戚千叮万嘱,活鱼花了不少钱,赶紧宰了煮,新鲜。爸爸先是把鱼放到洗澡用的大盆里,而后绕着盆端详了一下午,后来终于用摩托车载到三里庄水库,放生了。
上个星期六,回娘家住下,待孩子们睡着,我借着窗外的月光,习惯性地用手机编辑文字。
接近凌晨,突然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细细碎碎的“唰唰”声,侧耳,声音时断时续,难以听清具体方位,更难以猜测是什么。乡村平房里飞进什么蛐蛐、飞蛾、蝼蛄之类的东西实在再寻常不过了,想到有一位可爱的虫子陪我码字,我甚至多了几分惬意。
“唰唰”声依然清晰,时有时无,我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家伙,这么晚了还不肯安静。我拿手机循着声音照去,手机微弱的光难以看清“它”的存在。摸索到灯绳,拉开,灯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四处打量,当我的目光终于锁定目标时,我倒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灯绳旁边,破旧的门框上粘贴了一层透明胶,时间一久,透明胶裂开了,却不小心粘住了它——一条足有十多厘米长的蜈蚣!此时,它正蹬着所有的腿脚,黑里透红的身子蜿蜒扭动,在灯光里现出金属般的光泽。
我束手无策,脑海里迅速地闪现一个个存在的和不存在的场景:奶奶讲过她小时候一个玩伴被蜈蚣咬伤后不治身亡;多年前单位里一个小姑娘被蜈蚣咬到手掌,结果一直肿到肩膀;假如刚才我摸灯绳时摸到了它;假如我没开灯,而它挣脱了,爬到床上……
怎么办呢?我快速地从脑细胞里搜索,却找不到我能抓住它或者放生它的任何方式。
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扫了一眼,是家人群,爸爸转发了一条消息,爸爸竟然还没睡!我急忙打电话过去,电话响了两声,爸爸的声音便代替了音乐。
“爸,”我带了哭腔,但还是努力压低了我想爆发的尖叫,“一条大蜈蚣,你快来看看,吓死我了!”
“别怕别怕,别动它,等着我!”爸爸刚挂断电话,外面就响起了推门声和拖鞋踢踏踢踏的声音。
爸爸推门进来,我指给他看,大蜈蚣的两颗大牙齿一咬一合,好像在挑衅。爸爸盯了一眼,嘴里只是念叨着:“别怕,别怕!”他找来一块纸壳,朝着蜈蚣摁了下去。我吓得不敢看,爸爸还是说着“不怕不怕”,再抬头看时,爸爸已经转身走了出去,门框上的胶带和蜈蚣都不见了,一瞬间,紧张和恐惧化成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涌动着,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无助害怕的时候有爸爸的大手保护我,我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在爸爸的怀抱里肆无忌惮。
院子里传来爸爸说话的声音,很小,却清晰地入耳:“我也不想伤害你,谁让你跑进屋的?谁让你吓着我女儿!”
心底的涌动化作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爸爸从不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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