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说,“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天,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飘着懒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阳光中。在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人会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会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他说,他没能在二十一岁时提前预知到这一点,而我将及耄耋之年的奶奶竟还以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她。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有爷爷和奶奶一起陪伴我到记事成年,他们像一束暖阳般贯穿着我整个童年记忆,而这种温暖的印象似镶了金边一般被镌刻进脑海,一打开便闪闪发光。只是我不曾知道,正因为拥有着这些深刻的记忆,才会在往后送别他们的时候,如此不舍和揪心。我甚至对近半年的时光有着特殊的偏见,因为它在爷爷走后的第四个月,又仓促地带走了奶奶。
2019年1月,一向康健的奶奶突发呼吸道感染,住院后被诊断为自身免疫性间质性肺炎(IPAF),这是一个令我感到陌生的疾病。医生说,奶奶的肺纤维化很严重,大部分已丧失换气功能,目前只能使用机械通气和激素冲击疗法以控制疾病进展,但预后不佳。然而我偏执而要强的奶奶从未感知自己病重,偏执地嗔怪医生的无能,她甚至未有一次低头折腰。
2月4日,偶尔会有阳光穿过玻璃洒在白色的床单上,让沉寂的病房多了一点生气,那一天恰好是大年三十。倔强的奶奶在我的开导下,终于放下了对无创呼吸机的抵触,氧饱基本能维持在95%以上。医生床边听诊的时候,也说病情比昨天有好转。她那天胃口很好,中午吃了一大碗水饺,气色也变好了很多,也不知是精力见好了还是天气晴朗的缘故,她和我说了好多话,说阿凯快要搬新家了,说楚楚怀孕了,说她可以抱曾孙了……
下午,我出发去灵隐烧香祈福的时候,我叮嘱奶奶要多休息,少说话,她微笑着应承我。因那天是年三十,大多寺庙在中午时刻就关闭了,检票的工作人员提醒说,若是要祈福,那就只能碰运气了。我几乎是跑着上山的,因为我荒唐地相信运气是可以换取奇迹的,只要我能赶上,奶奶就一定会没事。所幸永福寺还开着,我在每个殿都烧了香。可是,我却不知,没有人是可以枉测天意的。原来,我以为的来日方长,不过是日暮穷途,而正是那天下午成了我和奶奶的最后一次聊天。
年初一凌晨一点,雨又无休无止地下起来。奶奶氧饱骤跌,经气管插管后被转入ICU。因长时间缺氧,她的嘴唇严重紫绀,肢体被严重限制活动,身体被安置了各种导管,气管插管、鼻胃管、深静脉置管、导尿管……这些成了她向外界吐纳的接口,而来自于她身体的所有信号,她再也无法亲口告知,我们只能借由冰冷的心电监护仪去接收。
医生将奶奶的病情详细地告知于我们,并且拿了一叠包括病危通知及在重症监护室期间可能采取的相关治疗的知情同意书请我们签字。他坦白说他们目前能做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冷静和坚强,至少在爸爸和妈妈手足无措的时候,给他们宽慰和支持。可是,我没能做到,我没有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竟还冲动地去质问医生,为什么病情会突然恶化,为什么炎症没有得到控制? 我不是容易冲动的人,但那个当下却完全失掉了理智,对,就像是第一次受了锤的牛做出的应激反应。
这之后我们渡过了最忐忑的四天,在每日半小时短暂的探视时间里,我看到的是呼吸机100%的纯氧支持,而氧饱只能勉强维持在90%,而到第四天,就直接跌到了85%以下。医生说,如果再继续下跌,那他们就无计可施了。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唯有看着奶奶日渐消瘦凹陷的脸孔和严重水肿的四肢,在心里祈祷着她能够挺过去。
奶奶,这个世界这么好,您不替爷爷多看看吗?
然而,我们终究没有等到奇迹,在奶奶转入ICU的第四天晚上,我们等来了医院的电话。
奶奶被推出医院送进救护车的时候,一直昏迷的她,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她看着我们,泪水顷刻间溢满了眼眶,簌簌地往下流。在弥留之际,她终于示弱了。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浑浊的晶状体,灰蓝色的瞳孔里满是绝望和不舍。我挤压着呼吸皮囊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氧气枕内的氧气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到家后没多久,奶奶就没了动脉搏动,皮温也开始变冷,护理员替奶奶小心地取下了身上的所有导管。几乎所有人都不信这个能疾走,能爬山的倔强老太太竟然轻易被锤倒了,可是,她真的就被锤倒了。
奶奶走后的两天,气温骤降,深夜时下起了冰雹。我不睡觉,也不洗脸,在真实的梦境和荒谬的现实间不断徘徊。
今日是奶奶走后刚满两周。而那些天的每一个细节仍像一帧帧高清的影像在我眼前闪了一遍又一遍。
帕斯卡尔说,人是能思想的苇草。而除了能思想的高贵属性,他实在太脆弱了,无须假借武器来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命。可见,如此柔弱之身要抵抗突如其来的打击,走向衰老和无望似乎是必然的。只是,面对一次次的捶打,我希望能够永远保持高度敏锐的痛感,并做出正向积极的反馈,而不麻木和盲目。我希望每一次受锤,身边都有温柔的稻草存在,可以一枕黄粱,一诉衷肠,然后对自己说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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