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歌颂极致的爱,像火焰、像洪水、像地震、像炸药,极端又猛烈,不计后果,不惜代价。爱她,就恨不得为她再造一个新宇宙,却忘了自己很普通,并不能做到;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是有限责任,或许根本不必这样做。
本故事系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一
走进YT县派出所的办公大楼,走廊尽头再左转,是YT县看守所的讯问室,也是疫情期间的律师远程会见室。
嗡嗡作响的老式空调,难以驱赶炎夏的闷热,空气中残留着上一拨公安突审留下的烟雾缭绕,阳光从仅有的一扇透气用的小窗溜进来,照的烟雾时隐时现。
我要见一名涉嫌寻衅滋事的犯罪嫌疑人,一位坚持上访N年的母亲。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又会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等待网络信号接通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我在脑海中不停勾勒出一个又一个画像。
二
信号接通了。是一张母亲的脸。那些掠过我脑海,我又极力驱赶的词汇,刁钻、蛮横、刻薄、攻击、怨恨,都与这张脸无关。一张五十多岁母亲的脸,岁月爬上她的发梢,又侵略她的额头和眼角。一张平静的母亲的脸, 脸安静的像她的眼睛,眼睛又平静的像一潭湖水。
故事开始于N年前,母亲奉献了一辈子的煤矿要进行大规模招聘。在县城都没出过几次的母亲眼里,这是她眼中最理想的工作。如果女儿能进到煤矿,安安稳稳、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一生就触手可及了。女儿听从母亲的安排,进行报考,成绩也很喜人,几百个报考的,居然考进了前十。铁饭碗十拿九稳了,母亲很欣慰,心里乐开了花。
命运这两个字,常给人神秘、沉重之感,在于其难以捉摸。女儿考的虽然好,架不住志愿没填好,报的岗位太热门,当年只招一个人。女儿虽然在全部几百个人中能排前十,但在这个岗位下,却只能排第三,遗憾与岗位失之交臂。
煤矿是好单位,好单位自然盯着的人多。像这么大规模的社会招聘,多少年都难碰一回,错过这一次,也许就再难有上车机会。母亲决定采取行动,她的上访之路就此展开。
三
你可能会很好奇,她上访总要有个理由,理由是什么呢?我听到这里时也很奇怪,打断她的叙述追问。她认为,女儿之所以没考上,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是因为矿上没有提前公示每个岗位的招录计划,这才导致志愿报错,所以落榜。如果矿上提前公示了招录人数,女儿就能避开这个岗;再如果,矿上应该所有考生一并排名,再按总成绩先后依次选岗。无论怎么样,落榜是不可接受的。
这个理由矿上当然没有予以理睬。由于这个矿是省直管企业,母亲又踏上省城之路。往返于几大衙门之间,用双脚反复丈量省城的土地,遭遇着一次又一次的你推我我推你。
如果事情就此发展下去,倒也难说是坏事。母亲的诉求本就难说有理,长期碰钉子更让她心灰意冷。虽然各衙门的接访人员一如既往满面春风、热情和蔼,但“都是许的可好,就是不给落实”。
使她坚定上访之路的是与大领导的一次见面,这次见面也为之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就在母亲打算彻底打道回府时,从访友们那得到消息,大领导下午3点要到哪哪哪。将信将疑的母亲随着人流赶至,下午3点,大领导的车果然如期而至。当天在场的还有很多讨要工钱的农民工。大领导亲民地接见了大家,并现场对大家喊话:“农民工兄弟都是血汗钱,一定要解决好。”访友们一听这话,哇的就哭开了。
“没想到大领导这么关心我们,理解我们。一路走来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只是哭。”时隔多年,母亲叙述到这里,眼里又泛起了泪花。“大领导看我一直在抹眼泪,就又问我是因为什么事来的,我就给大领导说,是为我女儿工作的事。大领导听了这话,就又对左右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都是为了孩子,一定要给人家解决好。”
这次回去,矿上果然给女儿以劳务派遣形式解决了岗位,并承诺会尽快解决转正问题。
四
故事并没有到底结束,各方也没有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在母亲看来,所谓的尽快转正,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待了一年多仍然没有等来转正之后,她再次踏上上访之路。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北京。
第一次进京,母亲坐了一夜的硬座,凌晨到北京。母亲很犟。有些犟是狂风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躲过暴烈那一阵,也就过去了。母亲的犟像一头温和的老牛,不吵不闹、不哭不跪。你让我去哪反映我就去哪反映,去了依旧是不吵不闹、不哭不跪。京城的衙门较之省城,更加如沐春风,母亲虽然不再真信这一套,却也当天就回去了。留在京城的吃穿用度开销不小,她想节省。
如此几番,又认识了一群向北方向的访友,隐隐将悲剧向前又推进一步。访友告诉她,你自己去自己回没有用,当地没有人会重视,更不会有人解决,你得等当地的人来把你接回去。
受到启发,母亲开始在京城边打工边上访。衙门一上班,她就准时打卡。以至于后来衙门的工作人员都认识她了,互相还热情的打招呼,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过来了?”
“过来了。”
“还是为你女儿的事?”
“还是为我女儿的事。”
这一次,解决了转正问题。
五
故事到这里仍然没有结束,这一次的理由是转正的岗位不理想。
某年某月某日,母亲如常刷身份证进衙门。
刷卡机“滴”声响起,本已熟识的保安大哥却变了脸色,再没了平日的随和。保安大哥暂扣了她的身份证,并陪她到一个房间稍等。二十分钟后,冰冷的手铐拷住了她的双腕。
六
这是一个一连串“如果”引发的悲剧。
母亲陷入到“如果”中,无法绕出。在她的世界里,如果当初矿上提前公示了招聘计划,女儿就不会落选。如果当初矿上换一种录取方式,比如统一排名后录取,女儿也不会落选。女儿本就该拥有这些最好的,如果拥有了,就不会有之后的事。
命运也陷入到“如果”中,仿佛有天意。如果当天没有得知大领导要来的消息,她的上访之路大概率到此为止;如果没有大领导表态后的安排工作,她不会坚定的认为上访是解决“问题”的良药良方;如果没有京访后的再次妥协,就不会有最后的锒铛入狱。
如果……如果……如果……
七
听完她的叙述,我问了她几个问题。
“矿上没有提前公开各岗位招录人数明细,犯不犯法,犯哪条法?”
“矿上已经给你女儿解决了岗位,你觉得你女儿不应该干这个岗位,那这个岗位总要有人干吧?你觉得应该谁来干?”
“即便你女儿一开始就考上了正式身份,企业有没有权力自主调岗?你怎么保证你女儿不会被调岗到一个‘差’岗位?”
“如果你女儿是一开始自己考上,之后又被组织上调到现在岗位,你也要去上访解决吗?”
平静,还是平静。“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刘律师,我都懂。”
相较于一部荒诞滑稽的上访剧,我更愿意把这个故事解读成一个母亲像疯子一样爱女儿的故事。
有言,人生有三次成长,第一次是认识到父母很普通,第二次是认识到自己很普通,第三次是认识到子女很普通。
要我说,光认识到还不够,不仅要认识到普通,还要坦然接受普通。人生还有三次成长,第一次是接受自己对世界的有限责任,第二次是接受自己对他人的有限责任,第三次是接受自己对子女的有限责任。
我们歌颂极致的爱,像火焰、像洪水、像地震、像炸药,极端又猛烈,不计后果,不惜代价。爱她,就恨不得为她再造一个新宇宙,却忘了自己很普通,并不能做到;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是有限责任,或许根本不必这样做。
会见的最后,我对她讲:“你确实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过激行为,检察院决定对你不予批准逮捕,这两天就会释放。但我从个人的角度建议你,尽快退出你女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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