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鞭（上）

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故天下号神农也。
—— 东晋 · 干宝《搜神记》

01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一拢雪衣，玄纹云袖，一年轻男子正背靠古树席地而坐，姿态闲雅，倒有几分瘦雪霜姿，修长的手指如行云流水般拨弄着膝盖上的古琴。他双目微闭，仿佛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
琴声骤然停止。
白衣男子停下手中动作，慢慢睁开眼：“这位友人，既已至此，何不以真面目现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
话音刚落，林间便响起一阵落叶树枝被踩断的清脆声响。
“早就听说落阳谷大弟子白阳，不仅医术了得，琴艺也是天下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是位年轻女子。只见她一身青黛，冰肌玉骨，身上没有任何饰品，一头青丝也只用一根碧丝带绑着。
唯一让人感觉突兀的，就是一双眼睛被黛青色的布条缠着，不只是天生眼盲还是后天出了事故。
黛衣女子面容清冷，手持一根竹杖探路，在两人距离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
白阳微微皱眉：“姑娘是？”
“小女子不过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而已，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黛衣女子道，“有人托我给公子传个口信。您师弟川柏公子身中剧毒、危在旦夕，只怕现在全天下能救他的人，只剩下白阳公子你了。”
“什么？！”白阳脸色微变，顾不得膝盖上的古琴，猛地站起身，“川柏与我师出同门，医术并不在我之下，怎会无缘无故中毒？”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黛衣女子微微摇头，“话我已经带到，就此告辞。”说罢，转身便走。
还没走两步，她又停下脚步。
“对了，我听说白阳公子是因为和师弟川柏公子竞争落阳谷谷主失利后被赶出来的。现在不是正好？他死了，落阳谷的一切可就是公子你的了。无论是谷主的位置，还是——”她微微顿了顿，声音变得意味深长，“那件宝物。”
白阳先是一愣，在意识到女子言外之意后，脸色先是惊疑未定，很快又阴沉如墨。
不等他开口，那女子便又转过头，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岚中。来无影，去无踪，让人忍不住怀疑，刚刚的一切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白阳方才像是回过神，抱起古琴，神色复杂地望着远方。
已经十年了。
他还能再回到落阳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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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人常言，近乡情更怯。
这句话放在白阳身上，一点都不错。
对于白阳来说，落阳谷就是他的家乡。
从记事时起，他就在师父的带领下学习辨识各种草药。稍长大些，便开始学习针灸等医术。
他还清晰地记得，七岁那年，就在他蹲在院子里愁眉苦脸分辨两种极其相似的草药时，师父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
“师父！”他欢快地跑过去，这才发现师父怀中抱着的，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见到他，师父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白阳，这个婴儿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他是你的师弟，你可要小心看护他。”
不由分说就将婴儿往他怀中一塞，留下一脸惊愕表情的白阳呆呆立在空旷的院子中。
师父，我也才七岁呀！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正腹诽着，低头却见怀中的婴儿已经将两只小手伸出襁褓，粉雕玉琢的，软软地抓住他的衣领，“咿咿呀呀”地叫着，说不出的可爱。
刚刚还忍不住抱怨的白阳不禁笑了。
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婴儿肥嘟嘟的脸颊：“好吧，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兄。乖啊。”
师父后来给婴儿取名为川柏，说是在山下捡到的弃婴。
白阳很好奇，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他的父母怎么舍得扔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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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川柏可以说是白阳手把手带大的。
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从写字书画到琴棋医术。只要是白阳自己会的，他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川柏，全身心地信任着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孩子。
然而，这个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还是骗了他。在他们竞争落阳谷下任谷主之位时。
他失去了落阳谷继承人的位置，在比赛结束的第一时间就被川柏毫不留情地赶出落阳谷。
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师父拜别。
他心里何尝不曾恨过，怨过？
他不是怨恨谷主的位置被川柏抢去，只是不明白，川柏为何这样待他。
小时候的川柏很依赖白阳。对他而言，白阳不仅是他的师兄，更像是父亲般的存在。
虽然这个“父亲”过于年轻了些，很多时候还笨手笨脚的。
但是白阳依旧能感觉到，川柏是敬爱他的。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川柏开始变了？
他不再有事没事地缠着白阳，变得喜欢自己躲起来偷偷练习医术。
白阳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的手臂上多了不少针眼和伤口。
旧的才刚刚结疤，新的又出现了。
无论他怎么责骂，川柏依旧我行我素，后来干脆朝白阳发脾气
“师兄，我叫你一声师兄，不过是敬你比我长几岁，养了我几年罢了。除此之外，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父母，凭什么管我？！”
“我已经长大了，我做什么我自己清楚！”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的事，你不用瞎操心！”
一次又一次，白阳终于认识到，眼前这个眉眼渐开的少年，真的不再是那个会追着自己要糖吃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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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刚走近落阳谷的边界，白阳就听到熟悉的惊喜声音：“啊！是白阳公子！白阳公子回来啦！”
白阳抬头，认出站在面前的人，正是从前跟在自己身边的药童七巧。
旁边还有其他几个谷内的药童。
大家脸上都是既惊又喜的表情。
“公子，你可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我们可都想您了！”
“谷主有救了！快回去通报啊！”
一阵七嘴八舌后，有人迅速回去通报白阳回来的消息，其他人则依旧围在白阳身边问这问那，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跑了。
白阳一边微笑着回答这些药童的问题，一边跟在他们后面往谷内走去。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记得他。
想起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白阳忍不住开口问走在身边的七巧：“七巧，我听说师弟中了毒，到底怎么回事？”
七巧的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他微微移转开视线，声音顿时低了下去，期期艾艾道：“那个，公子，您还是自己问谷主吧。”
白阳微微挑眉。难道这事另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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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相隔十年，白阳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与川柏再见面是怎样的情形，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曾经玉树临风、翩翩俊朗的少年变得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眼球深深内陷，嘴唇发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轮椅内，靠药童推着行走。
“师弟！”白阳忍不住惊呼，紧紧抓住他的两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川柏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等看清面前的人，眼中一瞬间露出惊喜，但很快便化为冷漠。
变化之快，连站在他面前的白阳都没抓住。
“你回来干什么？我记得十年前就已经将你逐出落阳谷了吧！”川柏冷冷道，想要甩开白阳，只是他的身体过于虚弱，打在白阳手臂上的力气近乎没有，才说了这么点就开始喘气，“快点滚出落阳谷！这里没你的位置！”
“师弟！”
“谷主！”
白阳又气又恨的声音和众人不解的声音融杂在一处。
白阳叹了口气，不理会川柏的挣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正色道：“师弟，我知道你不喜见我，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对你不管不顾！我回来，只是为了要救你。”
“等你好了，我马上就离开落阳谷，从此不再回来！这样你放心吧？”
川柏冷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不需要你来救我。只要你赶紧给我滚出这里，就是帮我大忙了！”
“师弟，你到底犯什么糊涂！”白阳一向是好脾气，但还是被川柏的任性气到了。
“我一直都很清醒。”川柏神色淡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我体内的毒是我自己下的。”
“什么？”听到他的话，白阳的动作顿时僵住了，“你给自己下毒？疯了吗你！”
“我没疯！”川柏道，“这两年不断有其他门派上门挑衅我们落阳谷，要不是有神农鞭镇守着，只怕这天下第一的医名早就被别人拿走了。”
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他连连咳嗽，好半天方才止住，就着身边药童的手喝了两口水，继续说道：“但就算如此，最近也越发镇不住了，甚至有流言说我们的神农鞭是假的！”
川柏的脸上露出几分阴郁之色：“我怎么会让落阳谷在我手上毁掉？于是我就和他们约定比试，谁能将对方的病人医好，谁便赢。”
白阳这下是彻底明白了：“所以你自己以身试毒？”
川柏微微挑眉，嘴角露出嘲讽似的笑容：“这又有何不可？反正我的身体——”他突然欲言又止，转移了话题，“反正现在落阳谷是我做主，师父也已经死了，这里没什么值得你留念的，你还是赶紧走吧。”
白阳又是一愣：“师父，死了？”
他刚刚还在奇怪，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师父不出手。
原来，师父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