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卧躺在昏暗、潮湿的土墙边,用鼻子搜寻稻谷的气味,我在思考自己的命运——一头年老的耕牛的命运。我已经没有耕种的力气,我拉起犁来,吭哧吭哧地喘气,筋骨抖一抖,就要跪倒。
我是一头耕牛我的老主人早已死去,他在我还是一头小牛的时候就买下了我,带我回了家。他给了我一个干净清爽的居处,比我刚出生时与兄弟姐妹挤成乱哄哄的又腥又臭的茅草堆好多了。
我喜欢我的老主人,我们在青青暮雨时节,一同去田野里耕地。我有使不完的力气,一眨眼就能耕好一片田。午间我也有休息的时候,那时我就卧在水田里,听老主人吹叶子。叶子呜呜得响成一片小调,我偶尔哞哞几声附和他,免得他孤单。
我的老主人听得懂我的叫声。我叫一声,是提醒他;叫两声,是我要休息了;叫很多声代表我很高兴。老主人那时还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有个喜欢的姑娘,后来成功成为了家里的女主人。
他们是在田里的时候遇见的。姑娘见了他,还会害羞得别过眼,老主人也怂怂地不敢说话。我那时就哞哞地叫笑话他。老主人听懂了,反而笑着骂我调皮。我不理他,这次朝着姑娘哞哞叫。
姑娘笑了。老主人看呆了。
后来,他们在田里幽会的时候,我就在水田里漫步。他们的笑声比老主人的笛子还好听,悠悠的回荡在水田间。那时的日子多么美好啊。
image老主人有小主人的时候,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唇角叫针订住了一样,没有耷拉的时候。小主人才丁点大,他就带着出去玩,叫小主人坐在我背上,给他唱乡间小调。我虽然摇头晃脑地走路,但一直走得很稳,绝不叫小主人掉下去。
小主人那时话也说不利索,趴在我耳边,叫我,”哞哞“。别提我有多喜欢他了。
小主人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我有点想不起来了。我拱了拱草堆,把鼻子埋进腥湿的土壤里。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流淌,我绝不叫它掉下来。
小主人稍微长大了,老主人就送他去镇里的小学读书了。小主人学会了识字,学会了读诗,他喜欢在空闲的时候,在田埂边念诗。即使被别人嘲笑也不在乎,隔壁的老教书先生一直夸小主人有天赋呢。
等到小主人升中学了,我就要隔好久的时间才能见到他。但是我们仍旧很亲近,小主人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叫我”哞哞“。小主人长大了,曾经天真的笑容愈来愈少。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有时候会对着我自言自语。他以为我不懂他的话,他说,”哞哞,我不想上学了。“
他为什么不想上学呢?我也疑问,可惜我不能开口问他。
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老主人在小主人读中学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腿叫人撞断了。从此老主人就躺在床上再也下不了地了。
我再也没听过老主人吹叶子。
小主人有段时间不喜欢回家。他不喜欢家里阴暗的氛围,他说他讨厌老主人,讨厌这个家,他不要回来。小主人也不喜欢学校,他对我说,学校里的人嘲笑他,嘲笑他穿的衣服,嘲笑他土里土气的口音。他说家长会的时候,同学们看见他粗鄙的母亲时,会发出哄堂大笑。
他也想过反抗,他对嘲笑他的人恶语相向,结果受到更加恶毒的攻击和辱骂,他们喜欢在他身上宣泄自己一身的优越感。
他也向老师倾诉,换来短暂的安慰。然后在一次又一次下降的成绩后,他失去了安慰。有一次,他在门前经过时,听到老师提到他的名字,不屑之中带着鄙弃。
小主人从此不再试图当个好学生了。
他交了新的朋友,是县里面的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小主人说,他们很讲义气,从来不会嘲笑他。他们一起偷东西,互相打掩护。偷完东西后,他们去唱歌,去喝酒,我很开心。说道这里,小主人叹了一口气。
然后小主人就不说话了。他摸了摸我的脊背,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主人读完中学后就去辍学打工了。家里几年不见他的身影。我在田里耕作的时候,再也没人同我说话了,我只能默默耕地。
再回来时,小主人的腿竟然跛了。老主人抓着他的衣领,青筋从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暴露出来。小主人在外面抢劫叫人把腿打折了,还欠了别人一大笔钱。
回来的小主人像变了一个人。他从前永远挺直的脊背叫一条跛腿给弄弯了。他严重曾经清澈的光芒叫怨毒和畏怯污染了。
他偷了家里所有的储蓄跑了。追债的人追到家里来,搬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然后过了好几年,老主人死了。
小主人回来了,他料理了老主人的丧礼,从此呆在村里不出去了。
他娶了一个哑巴做媳妇。他又带着我去耕地了,他不再叫我”哞哞“了。他只会沉默地挥鞭子叫我耕快点。我老了,耕一会儿地就想偷懒几口气。可是鞭子不等我啊。
我知道小主人心里难受。
我老了,已经耕不了地了。这几天我听到镇上杀猪的屠夫的声音,他到牛栏里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筋肉,然后叹了口气,”是头好牛。“
我从阴暗狭窄的牛栏里往外看去。红艳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乡间浓重的雾气开始弥漫,清风吹走牛栏的腥臭气息。
我努力站起来,朝屠夫叫。
”哞哞哞——“
我叫了很多声。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高兴地哞哞叫了。
宿命啊,宿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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