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站到了。
我跟着人流下车出站。这是我许多次外出后总结的经验:无论你去到哪个地方,不知道车站的出口在哪,不必惊慌,跟着人流走就好。因为我也曾惊慌过。
我站在出站口的右侧让着后续出来的稀疏人流。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提着箱子。我想:我也有几个一下车就知道往哪里走的城市吧。
我理了理混乱的思绪。把自己从列车进入北京时的那灯光潋滟,对我来说却满是看不清的凄迷中拉出来。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膛面对这灯光璀璨的“沉夜”,面对这在别人眼里充满梦想的北京。
已是凌晨12点办。
但长街上并非只有我一人。时不时地会有人骑自行车或电动车驶过我的身旁,时不时地就会响起轰轰的小卡车驶过的声响。我想:“原来这条路上并不止我一个人,我从不孤单。”
在这熟悉的夜里也不止我一个人面对这陌生的城市。因为在这带着些许年代气息的天桥下,在我身旁不远处,也有一个坐在报纸上,枕着背囊酣眠的旅人。
这是热烈夏日的深夜,并未到夜凉的秋和孤冷的冬。
我人生的夏季也刚刚开始。我想。
我和长衣倚行囊而睡。晚间有暖暖的风自南方而来,穿过天桥,送我入梦乡。
(2)
我想去北京看看,过两天就走。伸手夹着菜,坐在桌前的我说。桌的对面是我的爷爷,左手边是我的奶奶,两个带我长大的人。
本来已在脑海里千回百转的想好的话,却忘了爷爷奶奶的权威,于是说话间吞吞吐吐,鼻子也酸酸的,只顾低着头往嘴里扒饭来掩饰自己眼里的泪。
北京有什么好的?奶奶说,那里没柴没火的,冬天不得冷死去?还是家里好。咱别去了……
是吗?过两天我也要走了,我也想出去看看。爷爷道。
去哪?您也要去北京?我问。
爷爷说:是的,北京多好啊,我也想去看看。
我是认真的。
爷爷说:我也是认真的,过两天和你二爷们一起去云南帮人打穿洞。
你已经六十五了!不去了吧!?
年纪算啥?趁现在能动,多帮你们一点是一点,再老些就只能坐着等死了。倒是你,你还是再考虑下才好吧!?
不想了,我考虑快三个月了,做什么都是做,趁年轻,出去看看好些。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许多地方呢,那时家里田地少,兄弟多,吃不上饭,只能带着你二爷,三爷四处给人修房子维持生计,从贵州一路走,一直走,到了安徽,内蒙……北京也去过,见过毛主席的相,可惜没见着人……
我也想走走。我打断爷爷的话。
时代不一样了,在家里你奶奶放心些。
是啊,别去了,在家里有吃有喝的咱饿不死。奶奶接着道。外面很危险,隔壁村的二明就在外面被人杀死了,砍了三十几刀,那些人比豺狼还可怕,前不久三明到浙江去寻他大哥尸骨去了,现在都还没回来……
爷:是啊外面挺吓人的,你出门也没个照应。
奶奶:你个老东西,你也是啊,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瞎折腾。还记得一二年村里青松、小虎,三儿和四喜没?多好的几个小伙啊,一夜间就那么没了村里村外的都劝不住三儿他妈,最后还是跟着去了。是我我也跟着去了的好,就那么个独儿啊,以后也没法活了。可怜俏儿和小俊了,都养那么大了,如果四喜不出门,他俩就不会落水了……
好了,别瞎操心了。这不是还没出门吗?爷端起碗往嘴里倒了口酒,说,这酒真好,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哪天死了,你们随便挖个坑埋了就是了,别让恶狗拖了去吓到别人就好。逢年过节的也别忘了给我在碗里多倒点酒。
我端着饭碗向嘴里扒饭。说:今天真饿,以后有口饭吃就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死在外面的话,你们……
乱讲什么呢?奶奶打断了我的话。说:来,多喝点,你也多吃点,奶奶一边给爷倒酒一边向我碗里夹菜。
许久。我扒着饭,奶奶夹着菜,爷爷喝着酒。
真的要走?爷爷对着碗问。
嗯。确定了。
你这样会让我们失望的。爷说,我们都希望你能读书,以后别走我们的老路。
没事的。到北京我找机会也会多读点书的。别为我操心了,都十九了。您呢?还和二爷们出去吗?
再去一趟吧,以后再也不出去了。和那边的老板已经说好了,不去不合适。说说你吧,爷读的书不多,没啥告诉你的,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别吸毒,赌博干缺德事,否则你回来我就算死了也会从坑里爬出来亲手送你去牢里。
放心吧,我会做一个好人的。您还是不去了吧!家里有吃有喝的,现在我也不上学了,您二老也花不了多少钱,再说,到北京我会尽快找活干给您二老养老的。
没事。最后这一趟,以后再也不出门了。爷说:过了十四再走吧,一起吃顿饭,再上坟去看看你父亲。
嗯!那就过了十四再走。
(3)
我时常想起那些过去了的事,那些回不来的人。
我害怕离别,深怕每一次离别都会是最后的挥手,更怕许多死别连挥手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因此每一次离别都会挥着手。
真的要走啊?母亲说,这次走了就没机会了,你可要想好了!
早想好了,没啥的,反正干啥都是干,世上又有哪一棵树不是在风雨里才能长大呢?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总是好的。许多人老了连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机会都没给过自己。
行吧,我送你。以后恐怕就送不动了哦。
哈哈,骑小电驴去县城啊?
有啥不行的,还不到五十公里,以前我和你爸骑三轮车常走的。
行吧行吧,那我骑车带你,没电了我下车推。这些年辛苦您了,以后我保护您。从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世起,周五回家,周日去学校都是您送我,怪辛苦的,摩托车都换了三辆了还是你送我。
是啊,那时候你总是嫌车破,每次熄火了都只能用脚蹬,我扶着车和包,你站在蹬车的那上面使劲的往下蹬,有时蹬半天,烦了就猛揣一脚。
哈哈,你真是个小气包,母亲用笑声替代了皱纹掩盖了的酒窝接着道,还有那时的你走得慢死了,我老说你,可你就是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不说话,真差点把我给气疯了。
是啊!我也不是故意的,哈哈,我拿着那么多东西本来就走不快。那个破车时不时的就坏了,在白天还好,在下坡处或是在平坦些的地方还好,在阴天也还好,可为什么要有夜晚,有上坡处,有雨天呢?现在想着都来气,那时都气炸了,只好嘟着嘴不说话了。
唉。这些年跟着妈苦了你了。
啊呀,别摸我头了吧?我都比你高这么多了,说着我用两手比出一个夸张的长度。握着我的手吧,我的手也比你的大了。
呦,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造反了你?
啊~我错了,别揪耳朵了,传出去我怎么见人啊……
那就听老娘的话,老娘说钉子就是锤子你也得认了。
遵命!母亲大人宇宙无敌!!
真的要走吗?
嗯——我想保护你们了!。
可这样我会不习惯的,养你这么多年,突然间你说走就走,说不读就不读了,不再让我守着了,也不想再花我挣的钱了,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也不知道是为啥起早贪黑了。
没事儿,你要是想我了就把门口那两块地打理好了,别让杂草占了,过两年我回来给你再盖间房养老,一家子就那么一家子好好地过日子。
小事一桩。你还信不过老娘我吗?老娘都干了四十几年了,不会有问题的。倒是你,不行的话就先找个对象结了婚再出门吧,好有个照应,我也多个念想,以后你年纪大了就不好找了。
呵,我谁啊,你无敌帅气的儿子啊,想嫁我的人排队都快排到北京天安门了。没事的,您老别操心,会找到的。有些事,着急不来,有些人也着急不来。
随你咯,你也长大了,就由你了。没钱了记得给妈说,妈可十几个存折呢,要多少都给你。没地方去了就回来吧,家里还有妈,妈还不老,能养你……
我妈当然不老了,宇宙无敌的。我会早些回来的。
“来,把这两包烟带上吧,我刚给你买的。”
啊?给我买的?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抽烟了啊?
“没有,带着就是了,出门早晚会用得着的。”
我哈哈笑了起来。道:妈~这都什么年代了,已经不流行那一套了。再说了习主席上台后严惩贪官污吏,我也没那个机会啊……
这回家里就真的只有妈一个人了。
(4)
啊~你骑慢点……太怕了!
在平直的大道上,道路后的小城镇不断向后跑去。夕阳下,我们背着阳光逆风而走。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和母亲,母亲双手环抱着我的腰,坐在后座上满眼惊恐的喊着。
没事,我有分寸,我大声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像母亲了。我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也开始像我了。
上小学时,下雨了,母亲在校门外撑着伞等我,雨伞总是斜着的;渐渐地我长大了,接母亲下班时,母亲骑车,我撑伞,不觉间伞越来越向前了。
小时候上街,母亲总会牵着我的手,那时总是兴高采烈地想着要这要那,慢慢地长大了,开始觉得母亲的手不像记忆中的光滑了,于是某天起,当发现母亲上街不再主动牵起我的手时,我主动的拉起母亲的手在人群里走着,问着是否要这,是否要那。可母亲也总是那句:不要了,家里都有。
小时候总是母亲骑着摩托车挡在前面,我躲在后面,手装进她的包,这样走过十几年的春秋冬夏。
小时候我难过时母亲总会伸手溺爱地摸摸我的头,或者将我抱起,直到抱不动了也还是时常地摸着头,等到同她一般高了就拉过来抱抱肩。再大些了,母亲难过了,我也会摸着母亲的头,抱着母亲的肩,拉着母亲的手。
总之,不知哪天起,“母亲开始变成了小时候的我,而我也开始慢慢变成了小时候的、我的母亲。”
(5)
我走了哈。别太想我!我会早些回来的。对了,等下你回去的时候先直走右转,直走看到可以左转掉头的地方就左转,然后直走遇到岔路口就再右转直走就可以出城上到回家的那条公路上了,记得别走逆向车道挺危险的。找不到路的话就站着打电话给我我去找你。
行,我知道了,快进去吧,车要开了。呐,东西给你,饿了就在车上买些吃哈。睡觉时把重要的东西保管好,下车了打电话给我。
嗯嗯,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提着包缓缓向站口走去。背着一个很大的包,左手拉着密码箱,右手提着一袋吃的。身子那么小,那么孤单,我想,这应该是母亲那时看到的吧。
缓缓地走了进去,慢慢地走出来。母亲的身影也是那么小,显得那么孤单,还拿袖子擦着眼。果不其然,又走反向车道了,气哭我了,真想冲出去骂她一顿。
十多年里,母亲看过我许多离开的背影,或与朋友勾肩搭背,或背着大包小包的物品,或孤单潇洒,或平平常常,但我始终只记得母亲缓缓骑上摩托车,又缓缓远去的瘦小、孤单的背影。
我在转角处流泪,母亲在南风里哭泣。最终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但她的车可以送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无论我在哪也总可以把我接回来。
靠,喂~等一等,还有一个……
“躺在家里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独一无二,走在街上,才发现原来满大街都是自己。”
(6)
梦醒了。我仍枕着行囊。
揉揉湿润了一晚的眼,嘴角不觉有了笑。
拿出手机看看,已接近6点。太阳已在东边泛起了娇羞少女脸庞般的霞,似羞还羞。
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汽车鸟儿开始了新的一天。而我,开始了新的一生。
我走进地铁站向同我联系的人事的人给我发的地址走去。北京市朝阳区将台路建设银行旁。
我来到这里。面对着建行的玻璃门理了理头发和衣领,对着自己笑了笑。和我联系的人下楼接我上去。
我跟着他上从侧梯上了二层。一个三四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摆放着六七台电脑,十几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七八岁的青年人正在各自忙着,有男有女。
我坐在一张桌子旁等着他给我面试和办理入职手续。
一个个子矮些,体型稍小,戴着黑边眼境的女孩说:我来给他办理吧。
行,那我去忙其它的。带我来的男人说。
女孩问我:你从哪里来的啊?
贵州。我迅速地回答。像电视里演的一个无罪的人面对法官审问。
女孩笑笑。“看来是老乡啊。”
我微笑,见她微笑我就微笑。本能地问:你也是贵州的?
女孩说:不是,我是四川的,没听说过云贵川是一家吗?
我微笑着。想:其实想象中的面试也不是想象中的和电视里演的那么可怕。
只可惜到最后离职我也仍未看出她笑容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说:首先,我先大致给你说一下我们公司的要求:
1.要满18周岁
2.身体健康
3.会骑电动车
4.能熟练地使用手机导航
其次是工作的问题,工作很简单,通过手机下载APP接受公司派单,在规定的时间内将外卖及时送达就行。当然,配送范围是方圆三公里以内。工资综合是8000~12000还有年终奖,天气补贴等福利,职位也是有提升空间的,对于优秀的骑手我们称为单王,每月都会有1200的奖励,还可以提升为站长,专门负责这个站点的配送管理。只要你努力,挣钱,升职都不成问题。
最后就是为了员工更好的工作,公司为员工提供了专门的宿舍,车,以及相关衣服。
对了,工作时间是早上9点到晚上9点30,每天14点到17点可以申请休息。每月有四天的休息时间。只要好好干,月收入过万不是问题。
条件你都满足吧?
嗯嗯。我说。
那我进入下一环节了。你看一下这几份合同,看完没问题签字就行。
我接过合同。嘴角含着以前从未有过的笑。心里藏着的迫不及待正是少年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倘若能预测到未来的生活,我想我一定不会迫不及待,而且还会心里发怵。
你为什么总是笑啊?她问,我脸上有东西?
我忙摇头说:我是因为看见你笑,我害怕不礼貌才微笑回应的,并没有其他意思。
我看着合同。
她又问:你来北京想做得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大部分人来北京想做得第一件事是去故宫看看。
我憨笑道:目前还没那想法。可能要离开的时候才会想到吧。
那你想要去哪块区域呢?我们这边在每一个区都有站点,但有几个站点现在人已经满了。你说我帮你查查。
我去海淀区吧。那边大学比较多接触的人更好一些。
好,那我看看还缺人不缺。最终我只好去了朝阳区潘家园。
草草地看了合同就签了字。
她说:你写字真清秀。于是又笑起来。只不过我不懂这陌生的女孩的笑中藏着什么。于是只能礼貌地报以微笑。
她说:好了,入职手续办完了,现在你交了押金就可以去入职了。
押金?什么押金?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公司对于新人是要收500元押金的,并且还要交身份证或者驾驶证做信用担保。毕竟这是服务行业,你给别人送餐总得有一定的保障,我们也只是走一个程序,你工作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归还给你的,希望你可以理解。
我想了想还是交了。于是她发给了我一个地址,我给了她500元和身份证。
她说:你过去按他们说的做就行,他们会处理的。
我点开她给的地址导航出了门。
(7)
“我走的路上由中间的小型花坛隔开,分了来去两个反向的车道,我导航走到站点才发现走到了反向的车道,于是又拉着箱子绕过小型花坛过了红绿灯走向对面的站点。三十几度的艳阳天里,我花了十五分钟走到了正确的站点。可笑的是,那是我花一分钟跃过小型花坛就能办到的事。可惜的是,后来的我就再没犯过类似的“错误”,也不再甘心犯这样的“错误”。
我乘公交到大羊坊站下车,拖着箱子,看着地图找让我跑了1840公里,可以让我在北京不会饿死,不会流落街头的那一幢楼。
我站在玻璃门前整理了下头发和衣领。敲门进去。
是一个比原先那个大一些的办公场所。
他先让我坐一会,不久就给我一份合同。一份租车合同。他说:签字交钱就可以了。
我满眼惊讶地道:交钱?我们那边的负责人没说这事啊。
他可能说过的,只是你没注意听,我们都是专业的,一般不会遗漏。我再重新给你说一遍吧。他说道:我们提供租车服务和代租房服务,每个月的租车费用是600元,房租费是500元,当然,如果你有车有房的话的话你可以不用交钱,另外工作服加配送箱和雨衣一共是450元,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在外面买,那样会贵些,你自己先考虑一下吧,我的外卖到了,我先下楼取一下。
已快接近一点,我自离家以来滴米未进。只在火车上吃了两桶泡面,因为我知道,钱应该用在非用不可的地方,火车上二十块一盒的饭我舍不得吃。
我笑笑。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上58同城就有那么多人向我抛出橄榄枝了。
可是我已别无选择。我已离家1840公里。身上不到两千块钱。最主要的是想到出门前自己说过的可笑的话。
我没脸回去见我的母亲,我的爷爷奶奶。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向前走。
等他吃完饭后我已心酸无奈以及愤怒地签好了字。我签过的字从来没有如今的这般“洒脱”。我暗中发誓,以后一定不会再有。
他问我:需要铁链吗?我们只要20块钱。况且到时候你去可能也找不到地方买。
我问:铁链?拿干嘛的?
锁电瓶的,因为北京这边偷电瓶的人很多,尤其是送餐上楼的几分钟最容易丢,丢了或损坏了你是需要赔偿的,一千块一个。
“我心想:大城市就是不一样。”
那给我来一根吧。微信支付。
于是他给了我一根链条,一个公寓地址,一个电话号码以及一身送外卖的衣服。我转给了他970元。
(8)
我骑着黑色的电瓶车,车前踏脚处放着行李箱和一块老电瓶,导航着向公寓骑去。
虽然不至于到感觉吹过来的风都是甜的那种地步,但至少也是身心轻松了不少。。至于后面的事,我想,无论是什么,只要多坚持会儿,总会扛过去的。
到了目的地,四海公寓,我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那个我后来避之不及的号码。
他叫杨瑞,潘家园站点的站长。他出门接的我。他是一个子瘦高,常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一件体恤,再配一件蓝色运动外套的中年男人。
我们住的四海公寓五部是临街的一排二层小楼房,八个房间的门正对着一条街,二层前方留有两米宽的阳台给员工晾衣服。在房屋的最右边有一架红色的铁梯子上去。再右些就是京沪高速。在我们的门前总是停着大大小小的车,和一个黄色的大垃圾箱。
杨瑞把我安排在左手边起的第三个屋子里。我跟着推门进去。屋内像个十几平方米的垃圾站。一张大床,一张二层的铁床,一个卫生间和一张放有电磁炉和油盐等东西的老式书桌。大床放于门口处,床尾是两个饿了么外卖箱垫底堆起的一堆混乱衣物,旁边还有一张堆着乱七八糟东西的可收缩矮桌。整个房间看来只有从进门到洗手间的四五米的空地,其余的被各种垃圾和鞋子占据。放眼所见的还有两个人和两只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正爬着的蟑螂。
我惊讶。内心起伏。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在北京500块钱一个月的房子能好到哪去?有住的就不错了吧。至少现在有个地方落脚了,收拾收拾还是可以住人的。
再看屋内的两个人。走进屋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们,一个躺在床上玩手机,一个正面对着可折叠的那张小桌吸烟,不时地将烟灰抖进桌脚的可乐瓶里。
两人都光着膀子。两人都很壮实。躺着的那个看上去年纪大些,脸上已有些皱纹了,身上的肉也松弛些,正吸烟的那个虽肌肉发达,但看起来肥肉要多些,接近一米八的个头使其看起来很结实,淳朴。穿着一条马裤,踩在一只拖鞋上,看起来有二十七八的样子。
两人身上都有纹身。年纪大些的背上卧了一头下山虎,右手肌肉处是一条绕臂黑龙。年纪小些的则在右臂上纹了一只黑色的蝎子。再看时,年纪大些的那人左手上带了一块金色手表和戒指。想是已经结婚了。此时正在玩手机。
杨瑞说:东哥,打个招呼,这是今天新入职的兄弟。张谷,你也来打个招呼。
我笑着说:我叫潘江江,贵州过来的。说完就傻笑着。杨瑞指着玩手机的年纪大些的说:这是东哥,又指着另一个说:这是那是张谷。
东哥说:自己收拾一下吧,那张二层的床都是你的。
我看向那张生了些锈的床,将行李放在上面开始收拾起来。
还说出门左转顺着街走不远就有超市,想买啥自己去看看。出门的话门拉上就行了,不用锁有监控的,丢不了什么但最好把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送外卖的人们为什么大多背着一个包了。正如有些事只有我们亲身经历了才能明白。
你在屋里的话记得把门反锁,不是我们几个的话谁叫开都别开,北京这块查电瓶查的严,别让人把家给操了。东哥继续道。
我一一听着,记着他们的经验。
最后,快接近五点了,他们就都跑单去了,宿舍里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在下铺的床边坐了会,理了理思绪,想了想这三天的遭遇,最后长长地吸了口气。
总算安定下来了。
在坐了一会后我动了起来。我将屋内的废弃物清除,把地扫了,拖了,总算像些样子了。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我一定会去
我想在那里最高的山峰矗立
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
用力活着用力爱哪怕肝脑涂地
不求任何人满意只要对得起自己
关于理想我从来没选择放弃……
我默默的听着设为来电铃声的这一首GALA的《追梦赤子心》感受着每一句触动人心的歌词。恰巧在电话未挂,歌未停时拿起电话,滑动接了。
喂,瑞哥?有什么事吗,我问。
江江,等会差不多六点半的时候有个兄弟会过来,我不在那边,到时候你接他一下。电话的那边说。
嗯。可以。那你把我电话给他吧,他到了打给我,我接他。
电话挂了。
不久我就接到了那个新来的兄弟。一个一米七几穿着一件白色短体恤,一条七分休闲裤,一双白色帆布鞋的同性。
他打量了一下宿舍,得出勉强还能住的结论。当然,那是我没和他提我已经打扫过的事。
很快我们就熟络了起来。他叫贾佳,老家湖北的。目前我也知道这么多。我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问他:你没带行李吗?
他说:今天我回去睡,过两天再搬过来,今天我爸的车牌限行,进不来。
我很羡慕那些在北京有车有房的人,可以不用背井离乡讨生活。从那个夜晚火车驶进北京,我透过车窗看到那些高矮不一的楼房里闪着的昏黄灯光时这思想就根植在了我的脑海里。
同样,我也羡慕那些生来就锦衣玉食,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孩子。但我不抱怨。我相信通过我的努力,我也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今年,我二十岁。
他递烟给我抽,我道了声谢,接着说我不抽烟。
这是我的习惯。如果认识的人主动给我吃的,喝的,无论喜欢不喜欢,我多少都会尝一点,然后礼貌地道谢。我自认为这是对别人的尊重,但也不宜过多,过多了就有贪吃的嫌疑了,这是对别人礼貌的不尊重。但我不吸毒,不赌博,不杀人。这是爷爷立的规矩。于我而言吸烟与吸毒无异。
晚上十点后东哥才回宿舍,提着一小袋刀削面、一瓶二锅头。
回来后就自顾自地煮了起来。
而我,由于这几天都没睡好,早早地就上床睡了,他敲门才醒了过来。
我问:东哥,公司不是说有“饭点”吗?你为什么还自己麻烦啊?
他疲惫的道:为了省钱呗,自己在宿舍吃能省一点是一点。干这破活累死累活的一个月才七八千块钱,家里还有老人孩子要养,不节约连汤都没得喝了。
很快他就弄好了。鸡蛋,西红柿,刀削面兑着二锅头吃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他说:你多大年纪啊,怎么想着来干这个,不去学门技术呢?
十月份就满二十了,不想读书,没地方去,就想来北京看看,在58上看到这招送餐员就过来了。我说。
他笑笑:又是一个被骗来的。
我沉默。
有机会早点去学门技术活吧,别一天在外面瞎晃荡了,别像我都四十好几了还不能消停。那时不听人劝,整天瞎混。他意义深长的道。
嗯嗯,我先干一段时间再做打算吧。毕竟现在没其他选择了。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
对了,你孩子多大了啊?我接着道。
他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面嚼着才道:和你一样,十九。在老家辽宁上高三,学费贵啊,一年三四万块钱。
我沉默。以前你干嘛的啊,给我传授点经验呗。
他喝了口酒,点根烟说:啥都没干,瞎混,一把年纪了,什么都不会才来干这个。
咚咚咚咚。门响了。东哥,帮我开下门。
东哥起身开门。张谷回来了。他是河北人。
你又搁这儿吃面呢?别吃了,这都他妈啥啊,走,我带你出去喝酒去。
东哥说:我在这喝点就行了,你自个儿去吧。不和你们闹了。
张谷说:你不去我也不好意思去了。得勒,还有面条没,我搁这儿陪你算了。
于是又噼里啪啦地动了起来。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只有张谷一人还睡着。
此时已八点。
我尽量小声地去洗手间洗漱。然后在床边坐着看书 ,等他醒来。一本《万叶集精选》一本《沈从文传》是我从家带来的全部“财产”。
他醒后,沉漱好我便跟着他一起出们取车,去潘家园的站点上班。
他的车速很快。骑电瓶车十分钟的络程我有几次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尽管我将车速调到了最快。后来我才知道, 他是整个车队里最快的一个,而东哥是最稳的一个。
别人用半个小时跑的路程,他十五分钟不到跑完。
金百万——我们的站点。我们的服务对象是周围三公里的所有点外卖的人。
十几个人站在一团搭着话。杨瑞也在。
我和昨天新来的三人站在一起。没见到东哥。
九点。杨瑞说,来,兄弟们、集后开会了.我们站成一个横排。
我个子矮些,站在第三个。
他让我们新人跟着他喊话,他拿着手机在前方录视频。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迟到一分钟,罚款一百。
提前点送达,罚款二百,拉回两天。(意思是说在客户没接到餐,你提前点了送达就从工资里扣除200,相当于两天白干)
每一句话喊两遍就散了。
他让我们新人站在一起,以他为中心。给我们说一些基本的送餐注意事项。像自己在外卖箱里放两瓶水,遇到洒餐的情况就给顾客说:“不好意思,来的路上车速快了点,不小心洒了一些,在路上顺便给您带了瓶水,实在抱歉啊”之类的。总之一句话就是尽量让客户满意,别让客户给差评。
其他的他让老员工一对一的带我们,慢慢地教我们。他们有很多不乐意,我们只是笑着叫杨哥,张哥。
我跟着一个叫杨俊的。个子矮矮的,人瘦瘦的。
他让我把车停在一边,跟他上车。
就这样,我们开始跑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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