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书,娶个汉族婆娘回来,怎办?
我们对坐着,在火堆旁烤着火,闲聊天。这个老人抄着水烟筒,捻烟,点火,呼噜噜吸一口,又说话,是哈尼族老人亘古不变的一种姿态。
我是想明白了,读书出来,进单位拿工资就罢了,进不去时,手脚都没有社会上的伙子利索。
面前的这个老人,戴了顶瓜皮帽,蹬双解放鞋,连着小腿、裤管全是泥点子,好像他是从田里上来就到这儿似的。单薄的长袖到处是年岁啮咬的破洞,和他这乐天的神情极不相宜,也和这冻人的天气不相宜。
今年六十五岁了,好在身体没啥毛病,还能干几年。
我是很谨慎才问出他的年纪的,看面貌,我该叫他爷爷了,可是他说他的儿子还在读初三,我拿不准,该怎么称呼他。
前一个月,我们沙场隔壁忽然来了辆挖机平地,没几天,起了一座简易的砖墙瓦房,一些人进进出出。天晴的时候,会有一个老妇人在门前坐着,枯燥地晒着太阳。有天她过来和我妹妹搭话,说是要回金平一趟,让帮着照看一下她家的物什。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新起的楼,没有猪、狗也没有柴禾,只几只地上的鸡。
过几天老妇人回来,一个年轻的女人陪着。女人五短身材,略显臃肿,相貌一眼看上去平平淡淡。她隔三差五过来找我妹夫去打麻将。时间一久,我们就从妹夫的口中得知,那老妇人得了癌症,久治不愈,花费不菲,家里觉得医不起了,把她送回来捱老的。
汉族人的人情味,很淡。老人说。
我们聊着天,一个劲地抽烟。我递纸烟给他,他不要。可是每次我要抽烟了都会敬他一支,他就照例翻着手背推还给我,嫌纸烟没劲,我说把烟嘴掐掉就行,他还是不要,自顾自掏挖着手里的烟袋。其实我也知道,那是一种习惯,一种习以为常的习惯,可以带来足够的满足感。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守夜的人,除了两桌打麻将和牌的,稀稀拉拉走动的只有几个。这在我们哈尼族是不可能出现的,老人过世,停在家里十几天,夜夜都是人声鼎沸。随地摆开的麻将桌,围观的人比九筒还密,还有打牌嗑瓜子的,围着火塘聊闲天的,守着灵柩轮换着哭丧的媳妇,端茶倒水来回跑动的子子孙孙们,还有遂兴组织起来跳乐作舞的,热闹劲一如逢年过节。要说谁家办的冷清,准保是这家人在村寨里平日就没积下好的人缘,且是特别过分的个别人家。反观这个汉族人家,冷清得没个底。
老人说,老了的这个,原先是嫁到四川去的,后来得了癌症,久治不愈,花费不菲,医不起了,就让她回老家来等死。刚回来时来和我谈,要租我香蕉地的三间棚子,我当然乐意的,一个村委会的人,到老总要有个地方,租田棚又不是我老家,一间一千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是她三弟从中作梗,喏,就是那边那个。
老人指给我看正在打牌的一个老头子,我过来后也和这个人对了几眼,虽然也是个地道的农村老头装扮,可他神色冷峻,一副猴精样子,我悻悻闪躲了眼神,竟不想让他多打量我片刻。
他拿出三万块钱,让他姐夫也出三万,盖起了这家瓦房,让他姐姐在这里捱老,事后姐夫回四川去的,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了。
老人说时,没有带着什么特别的情绪,好像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些缘由,就自然地说出来。
分水岭的雾沉降到了这半山腰上,四周罩上了濛濛的雾汽,夜色更浓郁了些。我把外衣敞开的前胸向了火堆,老人还是呼噜噜的抽着水烟筒。我想,我只是个山上短暂的邻居,没理由在这儿陪上太多时间的。可是老人并没有歇下话头的意思。
我们地方把村寨以外的地方哪怕上海北京都叫做“山上”,或者“野外”,早些年政府开发国境线边上的土地,搬迁了一批人过去,留在村里的人就称出去的这些人是到野外讨生活去了。这些到野外求生的人不论发达还是落魄,到老总是要还乡的,年年村里的义务都要尽,没尽到的地方该补钱就补,老房子也教亲朋照料着,老了,安安心心回到村里,在自己的生地的温暖安详里,满足地合上双眼,才是寿终正寝。所谓野鬼,即是那些没能埋到村里的土地的人。
在这样的山上,离村里也远,好些人都来不到。老人说时,不免惋惜。
今年气象异常,四月到九月的雨季没落多少雨,沙场的储沙量为此大大降低,效益比去年少了足足一半,妹妹和妹夫为此忧心不已。一进十月,雨水突然就增多了,绵绵的小雨一下下来,三五天见不了晴,气温一日比一日低了下去,是深秋贴着初冬的寒冷日子,河水涨不上来,沙池积不了沙,人和天气一般低落。
最近的几天连续阴雨,人们出不了工,隔壁的麻将桌天天开张。我昨天第一次来到这家里,看他们打麻将,一进门,浑身阴冷,小客厅里搭的简易木板床上躺着那个老妇人,潮气沾满了被褥。我没有细看,就围到了麻将圈里。
晚上在家做饭,听得短短的一串鞭炮声响,出门去听,没有余响,也不见烟雾,以为是幻听了。今早上听见放鞭炮,又见隔壁人言混杂,才确信老人已经过世了。
跟我聊天的这位老人了解的情形也差不多,他是确信以后自己摸索着过来的。
她的女儿前几天才来看过,又出去打工了,听说在很远的地方,赶不回来了。
我说,赶得及的,现在交通这么便捷,一两天哪里都能到。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来烤火的一个女人来搭腔,我们汉族不会停放太长时间的,明天就要送上金平了。
也不知是火化还是埋地里。
我倒是愿意有一块土地埋我。我说。
那些单位上的人,一律都是要火化的,听说开远去年就全面提倡火化禁止土葬了。我们老百姓,就看自己,愿意怎样都行。
听说还有天葬、水葬,那些苗族还会在悬崖壁上悬棺葬。
……
我先前有个女儿,嫁到重庆,生了两个孩子就跑回来了,我把她埋在我的香蕉地里。
老人突然讲起自己的家事,我其实一直好奇,但是不敢问及。他的状况,在我看来是极其无望的,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儿子才十五岁,他可以领养老金了,一个月一百来块钱,老伴还没到年纪,两个人一个在地里管香蕉,一个在家里做家务,相依为命就算了,还不得不分居在一个多小时的步行路程之外,还得供养一个孩子上学。这在我看来真的是极其无望的生活。
老人却不以为然,深色飞扬地说起前两年的自己,还能跟了那些老板上到玉溪、下到莲花滩,住着旅馆吃着面条干体力活。
现在不想干体力活了,有些干不动了,寻思着,去年才栽的香蕉,三百棵,已经回本了。只是,香蕉这价格,有时起,有时落,拿不准。
还有我女儿,回来后和你们老街的阿六在蒙自混,什么都没混到。后来生病,阿六不要她了,重庆那边也不要她,住院花了我六千块钱。倒贴了。
……
在女儿之前还有过一个儿子,比你们还大多了,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
现在,就希望这个儿子赶快成家,为人一世,还是想当一回爷爷的。
老人的口气,有些不平,却很乐观,似乎没有多少哀伤,没有向着外在的抱怨,就好像他命中所有发生的事都是应该发生的;就好像他是一口老鼓,合当经受命运每一次的敲打;就好像他在比我多活过的一万多个日子里,学习了一些我甚至不曾听到过的课程,给了他足够的韧性,和平和的心态。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掏出烟递给他,他嘿嘿地笑着用手背推还给我,掂了掂那不离手的水烟筒,这个好、这个好地说着,呼噜噜又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里,他的身世变得迷恍。
我想起几年前我去新街的一次经历,搭三轮车碰到的一个老人,八十高龄,独自到三十公里外的镇上看病。知道他老人家也是哈尼人以后,我用了哈尼话亲昵地叫他爷爷。我想偷偷帮他付比我贵了两块的车费的,可是没有付。
我想起我埋在新街的爷爷,随了边界大开发过去的,一生苦熬,至死没能回到梦寐的他的生地安息的爷爷。
我想起去年在村里一起扛甘蔗的爷爷,今年该六十八了,家中有个年届三十、先天性智力低下、患有癫痫、没有劳动能力且未婚的独子。我想问他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歇不下来,还是为了攒下他的棺材本?可是我不能问,我没有能力给他的生活一点点改观。我只能自己暗暗地向不知何处发问,67岁的大爷,你的生活还有什么指望?
我想起哀牢山上,所有哈尼人的爷爷,倾尽了一身的气力生存过的人们。
我想,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都能被注视,在他们离去的时候,都能被大大操办,人们都能大悲特悲,有人大书特书,这样的人类社会会更丰满还是会空虚呢?
老人要回去了,他把水烟筒递给别人,缓缓的站起来,进到房子里走了一圈,出来在牌桌边绕了一圈,又回到火塘边来。
我问他到他的田棚需不需要走一二十分钟?如果需要,我想骑摩托车送送他。
不用,等你们走到沙场,我也就走到家了。
老人捻亮了手电筒,向浓稠的夜雾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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