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月亮爬上来。
有月光,里萧然便会出现。
长城街空无一人,骑着自行车穿越秋天的黄昏,西北方升起一团紫烟,她的坟墓在那儿。沿途风景倒退着,寂寥中穿入回忆的长廊。
不知什么时候里萧然侧身坐在了我后座,双手环绕住我的腰,头贴在后背,她香喷喷的长发随风摇曳,扬起茉莉花的味道冲进我的鼻孔。
她说:找找浪漫的感觉。
我说:你已经死了。
她说:无所谓。
我说:原来如此。
等着月亮爬上来。
里萧然阴魂不散。
月光一寸一寸显现。
我把自行车扔在了树林里,走近她的墓地。
林子尽头溪水潺潺,一轮孤月映在流波间,如被洗涤,越洗越清亮。
墓地散发金光,草亦然金黄,突起的坟丘上站着里萧然,一身运动装,闭着双眸,颇有几分神秘,噘着嘴,做沉思状;双手摊开,向两边伸直,单腿站立,另一只脚朝后登,不知道她是要跳,还是要飞;这让我想到了某个不知名的雕塑,具体象征着什么,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靠着坟丘坐定,故意说:今天这是什么造型啊?傻不傻啊?
里萧然纹丝不动,不回答,只我听得风吹起,月光在她的衣服间梭梭作响,仿佛一串风铃摇曳,十分悦耳。
我思忖:这是天籁之音吗?搞得我都有点飘飘然了,想着与她一样,做飞或蹦跳的形象。
人死了,变幻无常,四处飘零,想去哪儿,哪儿便有你。
据说李小白渴望做鬼,里萧然却对他不屑道:你有那个胆量就对了,可惜你只能做人!
鬼这个东西是未知的,最重要的是你必须以死来冒险,证明它存在,如一次残酷的赌博,赢了是一堆魂魄,输了便成为无声的灰烬。不是一般人敢于尝试的。
李小白有胆量,思想斗争几周,之后他决定孤注一掷,选好日子,去自杀。
里萧然是后来接到李小白电话,才相信自己的男朋友做了自我了断。
李小白是在窗前看着月亮,然后,对窗悬梁__将绳套固定于吊扇叶上,下巴钻进去,蹬开椅子,挂在房间里随扇叶转圈。
那场面既恐怖又滑稽,甚而带出几分不可名状的“诗意”。
与李小白合租房的闪小灵推门而入,立时愕然,他首先看见两只脚在虚空间悠荡,银灰色的裤管在日光灯苍白的照射下让人联想到某首钢琴曲。
李小白转动着,腿脚轻摆着,扇叶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刺响,闪小灵慢慢听到了死亡的歌唱。
闪小灵拨通里萧然手机时,天已经蒙蒙亮。
里萧然不敢相信闪小灵告诉她的一切,起初她断定这是做梦,但是闪小灵在那边不停重复李小白上吊后的诸多细节,只到听得她头皮发麻,里萧然才恍然大悟。
后来,里萧然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她的讲述跳跃着,有时凌乱,有时清晰,她纠结的是李小白的终极归宿,李小白是否如愿以偿。
我问:他留下遗书没有?
里萧然答:什么都没留下。
再后来,我娶了里萧然,过了一年,她突然变得心烦意乱,她说:李小白回来了!
李小白在梦中告诉她那边无比美好,希望她也去,李小白说,他非常想念里萧然,想和她团圆,长长久久,永远在一起。
渐渐里萧然精神失常,我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医学诊断,里萧然患上了“自杀妄想”。
每次我去探望里萧然,她都悄悄乞求我,并不乏神秘的说:想想法子刘文,接我出去,给我“圆满”,那么你将得到你所要的一切。
我说:我不可能杀了你的,这是犯罪。那样我也没好下场。
里萧然在精神病院里偷偷给我写了封长信,她交给我时,请我务必认真读完,然后给她最终答复。
在信里,她说自己时时刻刻都承受着现实地痛苦。而满脑子全是摧毁自己的念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平静,摆脱绝望。
她曾数度自杀,用钢笔尖刺破颈动脉,预期的鲜血飞溅却不曾出现,破开的伤口刹那又复合;她欲咬舌自尽,利齿纠着舌头,一鼓作气地想让它断裂,然而怎么也达不到一口咬断的力度;她做了几次撞墙,力度全无问题,她是带着极速冲驰,脑袋对准兼顾的板壁,轰的一声巨响在她耳朵里炸开,那一刻她无疑的觉着头从里到外碎了,但结果她安然无恙,甚至头上连个大包都没有。
她也试图跳窗,但人家似乎早料到了她的行为,她住的病区,一概是平房。
窗外院子里种着几颗枣树,秋风一吹,就抖一阵,她希冀在其中一颗树下上吊,自然,得半夜,绕过医生护士的监视,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绳子搭上树杈,把自己稳稳当当的挂起,不消五分钟她就一命呜呼,宿愿达成,去见李小白,与他共享极乐世界的极乐生活。
她真在一颗枣树下把自己挂了起来,居然挂了一夜,月光一直冷冷的照耀着她,清晨医生把她救下,以为她死定了,但是叫所有人惊奇的是她睁开了眼睛,犹如刚睡醒,一切都没变化,她就象一个怪物,怎么也无法踏上死亡的旅途。
她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梦见李小白,他告诉她:
你太着急了,所以你不行,你需要特定的一个人帮助,这个人就是你现在的丈夫刘文,让他来结束你的生命,这样一切就没问题了。
看完信,我简直傻了。
对于里萧然我是爱着的,与她结合我是想用我的温暖情怀抚慰她曾经的伤痛,让李小白的死渐渐淡出她的思绪,使她幸福起来。
我哪里能预料到。我们结婚没过多久,里萧然便疯了,求着我帮她死掉,好去见李小白;她在信的末尾补充了一点,好让我感觉杀了她自己也有所获,她写道:
你帮助我,杀死我,你将有一个机会,得到你所希望的一件东西,你说出来,李小白答应将为你实现。
看了这一段,我情不自禁的苦笑,心里感觉在哭泣。
而谈到现实的对她地煎熬,她这样解释道:
尘世洋溢恐怖,起初我没看穿,直至李小白出来点化,我方洞察,这个伪装美好的世界,实际满是荒芜和虚空,那些所谓幸福与繁盛,仅仅幻觉而已。
李小白的意思是:人类是疯癫的,当你想摆脱疯癫,办法就是进入精神病院。
在人类面前看到的神经病,实际正是摆脱了疯癫的健康人,而整个发疯的人类却以为他们不正常,但事实恰恰相反。
后来我妥协了。我将里萧然接出了精神病院。
我观察她几天,发现里萧然虽然说些“疯话”,但是神智却无什么障碍,她似乎已经看透一切,只等着最后的解脱。
我决定帮她,当我这样决定了,我自己吓了一大跳,蓦地,我感到我是不是也可以和她一样去死,去极乐世界。
在里萧然的授意下,在2011年4月27日的晚上,我骑着自行车驮着她去到了大花市西郊的玉松林,在林子的最里边,用备好的铲子给她挖了坑,把她活埋了。
当时,里萧然洗了澡,换上了一套银白色无袖连衣裙,长发梳得笔直,垂在两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有些冰凉的臂膀绕着我的腰,显得特别轻松,甚至一路哼着流行歌曲。
而我,却心里打鼓,一次比一次响亮,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后来,里萧然下到坑中,月光当时正浓烈,立时填满了不大的一个坑。
月光先将她掩埋了;里萧然仰起脸,浮起一片银白地笑,然后温柔并略带兴奋的对我说:谢谢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愿望了。
我嗓音哆嗦的说:你确定你要死吗?你可以重新选择。
她说:没那个必要。还是说你的要求,可以实现的一个梦想,别以为我在开玩笑,这是真的,你说吧。
我摇摇头,说:算了。我不需要死人地给予,你一路走好。
里萧然做了个非常惋惜的手势,不知何故对此我忽然生出一阵反感。
我说:现在开始吗?
她说:行。
我于是挥动铲子填土。
里萧然接着盘腿坐在坑中,双手朝两边尽量伸展,她光华细嫩的两臂似乎在我眼里成了一对漂亮的翅膀。
起初,她看着我将土缓缓的朝坑内扫下,她有些不满意,说:请你加快力度!
我的手抖得厉害,她于是安慰我,说:你得明白,你是在帮我完成梦想。
里萧然让我闭上眼睛,然后奋力向坑中填土。
再后来,我遵从了她的意愿,变得歇斯底里似的,疯狂地将铲子挥舞,当我再睁开眼,发现我不光埋葬了里萧然,也埋葬了月光,月亮消失了,周围一片漆黑,只凸起了一座小小的坟丘。
我扔掉铲子,倒在地上,无比的疲倦,然后睡着了,梦见里萧然往地底爬,在黄泉路上李小白迎接了她。
两个人喜即而泣,紧紧相拥,接着,他们消失进幽暗的地层深处。
那一刻我多希望里萧然回回头,看看他们身后远远注视着他们的我,可她完全沉溺于重逢的愉悦里,早记不起我也是爱她的,我感觉一阵心痛漫过喉咙,渐渐陷入窒息的边缘,在几声刺烈的咳嗽后,我惊醒过来。
天亮了,我发现我又哭了,脸上全是湿漉漉、冷飕飕的泪。
那之后,我经常性的在某些月夜去到里萧然坟前,我可以看到她,她总是做些怪动作,也会定格似地呈现在我面前;我觉得每次我看到的都像是她的雕塑,很多个,很多个,而她不厌其烦地滑稽地给我展示她的“千姿百态”,但是她就是一言不发,在清辉笼罩里出奇的默然;渐渐我习惯了,我与她低语,开她玩笑,讲许多废话,我由此也感到满足,这就够了。
自然,我知晓那不过是一堆幻觉,可是无所谓,我享受那些里萧然的幻觉,或者说:我与里萧然的幻觉谈起了“恋爱”,我一点都不可怜,我乐在其中。
到了冬天,我无法在去看里萧然了,因为我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我的自由被限制,里萧然给我托梦,说:
来吧,来我的极乐世界,如果你愿意抛弃尘世的虚无的话,你将和我们一块得到永生。
我知道她说的我们,这里面的另一个人就是李小白。现在我慢慢开始认同李小白对人和世界的看法了,同时,我已经做好去找他们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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