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和朋友在一起闲聊时。朋友们酒足饭饱聊起前段时间有人在飞机上非礼了一名女乘客,被判监禁六个月,再有人聊起一部西班牙的影片,片中一名女性被邻居强奸后竟爱上了强奸犯,此后故意继续让他多次强奸。关于强奸对女性的伤害,被强奸女性对强奸犯的情感的讨论让我想起了林奕含的书。
去年它轰动时,我没有读。现在,我去买了来。一读就放不下来,读得我的心情糟透了。
读它时我整个人仿佛沉入了幽深,黑暗的海底,四处是罪恶之花。没有光,没有热,连空气也没有。我只能将自己抱成一团,缩在一角哭泣,连气也喘不过来。痛,彻骨髓;绝望,暗无天日。唯一闪亮的是文中美丽的词句,如上帝错误遗失的宝石,更让人为这充满才情的女子扼腕叹息。
文中描写了三名受害女性的遭遇——房思琪,伊纹和郭晓奇。房思琪和郭晓奇被同一名补习老师强奸,房思琪忧郁症发了疯,郭晓奇自暴自弃随意和男性上床,辍学。伊纹长期被丈夫毒打,还相信丈夫爱她。
本文的痛苦在于这个故事在让人难以置信,义愤填膺时却又无奈地深知它正是真实社会的体现。这样的事在真实的社会里大概每天在发生,而结局与书中描写的无异。
书中的李国华利用女性的“羞耻心”,一次次地犯罪,从未碰到麻烦。其他补习老师和李国华一样,任意欺凌补习班的女学生,如古代的皇帝随意点选自己的嫔妃。女生如房思琪尝试向父母求救,还没开口,便听到母亲指责“和老师在一起”的女生,就连她如孪生姐妹的朋友怡婷也骂她肮脏。女生如郭晓奇,被本就被她看成是人渣的李国华抛弃,只能以自暴自弃来报复,而当父母发现时,竟被父母责骂“不要脸,勾引有妇之夫”,在与李国华对峙后,郭爸爸最后竟与李国华抢着付账。外表“坚强、勇敢、美丽”的伊纹长期被丈夫毒打,却从不敢告诉任何人,还穿长袖高领的衣服遮掩,直到被丈夫打得流产差点流血致死才醒悟过来,终于离开了刑场般的家庭。
在阅读时,我不由自主地将房思琪的悲剧归结为社会对女性的性歧视,家庭缺乏性教育和沟通,并将故事与特定的台湾社会里学生的考学压力,优等生压力联系起来,而当我看了林奕含在自杀前两周的专访时完全愕然了。
是什么让房思琪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老师”身边?
强奸案里的受害者保持沉默是个全球性的现象。据估计,大约有80%被强奸的受害者保持沉默。性侵大多数情况下发生在女性身上,因此,对性侵后受害者保持沉默我们常常归结到男权社会里女性在性上的不平等。事实上,有数据反映,男性被性侵的比例逐渐升高,并且,相较女性,有更高比例的男性被侵害后选择沉默。
查了心理学,让强奸案里的被害者保持沉默最重要的原因是“羞耻感”。“羞耻感”是被性侵者心理创伤的核心。羞耻感是人类在被侵犯和欺凌时产生的一种自然反应。羞耻感的英文原词shame的词根来自于一个意为“遮盖”(cover)的古老的词,确切地说明了羞耻这一感觉的自然反应。达尔文的论述中阐述到,人和动物在感到羞耻时,脸红,低下头,垂下视线,双手抱住身体,希望自己不被看见。羞耻感是一种与别人相比,认为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对自己不认可,担心被社会抛弃。
羞耻感让人选择隐瞒。
而人的自救反应让人寻找消除羞耻感的办法。
房思琪的自救是选择去爱老师。在第一次被强奸后的一天,房思琪顿悟:“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她被捅破、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做爱。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
不止一部文学艺术作品表现了这个主题,被强奸者不仅不憎恨强奸者,反而爱上了强奸者,或者渴望强奸者的爱。房思琪再回到李国华身边的反应就始于这样的心理。
她真的爱吗?书中充斥在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里的痛苦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爱。她不爱吗?专访里作者林奕含清楚地说,这是一个爱的故事,我希望大家读到里面的柔情。
那么,是什么让房思琪和林奕含走向毁灭?
林奕含是一个痴迷文学,痴迷文字之美的人。她将艺术之美与艺术家为人之美画上了等号,深信艺术由心而生,丑陋的人无法创造出美好的艺术。因此,当李国华,一个饱读诗书,教导文学的名师在侵犯她时满口说着莎士比亚,曹衣带水、吴带当风这样的词句时,房思琪说服自己去相信“老师”的真爱。她迷恋上了这种“美的意境”。
房思琪是看不起同龄男生的。在聪明、美丽、已读完大学文学书的房思琪眼里,同龄的中学男生是庸俗的。她追求李国华给她的精神世界里的美。
或许在林奕含的梦想里,就是来一场如胡兰成和张爱玲那样的爱,只要美,不需要爱,又或者美就等于爱。
李国华对于她,代表着艺术之美。在林奕含的专访里,她把李国华等同于胡兰成,等同于奈波尔、萨伊德这些不朽的艺术家。
与其说她相信李国华,不如说她相信艺术的真实,文字的真实。
然而,现实不容她自欺欺人。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和李国华关系的全部只不过是“娇喘微微”,“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拨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说对不起”。只不过,她不愿接受这一点,有着文学痴情的房思琪不愿意放弃对文字的信仰。她以为“诗缘情而起”,“言必有所衷”。
她的痛苦不在于李国华是不是爱她,她是不是爱李国华,而在于她不愿接受这个能说出那么多美好词句的李国华是丑陋的,却又在心中确切地知道李国华的罪恶。她的痛苦在于看着自己信仰的大厦摇摇欲坠而无力挽救。“我最大的痛苦在于他背叛了浩浩汤汤五千年传统的语境。”在于当她读到奈波尔虐打妻子,萨伊德里外不一。
林奕含是个逃遁在文学中的女子。书中的真善美是她相信世界真善美的支柱。
“她恍然觉得不是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当她终于相信讲出美好文字的人也可以丑陋时,她的信仰坍塌了。书中那么细致地剖析了李国华的心理,是她终于确信了李国华的丑陋,终于相信了“艺术本就是巧言令色”。她将所有的痛苦都写出来,甚至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也坐在卫生间的马桶里一边写一边哭。当书出版了,意味着她向全世界宣告她信仰的坍塌,她也就选择了离开这个不再有真善美的世界。
善良的林奕含还是给世人留下了一扇美好的窗。书中的毛毛大概是她没有放弃的最后一丝梦幻,也是她从扭曲的幻梦中醒来后理解了的真爱。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去经历了。
然而,世人却并不像她那么善良。
在现实世界里,疑似“李国华”原型的补习班老师陈某被起诉,却因缺乏证据无罪开解。
书中的世界里,“活人还是要活”,大楼还是那幢大楼,邻居的快乐也并不因房思琪的发疯,伊纹的家暴而减少。书的开头为邻居们聚会,结尾也为邻居的聚会。最后的聚会里强奸犯李老师、施暴者钱一维并没有被邻居少尊重一分。大家一团和气,欢声笑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就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它超过了集中营,越战和核爆,每天依旧在发生。
林奕含在专访里仍肯定地说“思琪一定是爱的”,可是我们在书中能清楚地读出来思琪并没有一点爱。她的专访里谈到的都是她对文学艺术的怀疑,而书中真切地描写了因失身而对自己不洁的痛苦。
或许林奕含到死的时候也仍在自欺欺人地相信她对“老师”的爱,这只是她维护自己尊严的手段,“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舍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的活不下去了。”然而,如果她如她所说的那样相信文字的真实,她便可以从自己的文字中读出什么是真正毁灭她一生的东西。“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他喜欢她的羞耻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
罗丹雕塑“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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