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我的老牛慢慢地从老街走过,它实在是太老了。它跟着我劳作了二十年,如今我也养了它快十年了。我都八十多了,估计它至少也是三十多的高寿了。我们俩都活得太久了,再这样下去,我养不动它,我也照管不了我自己。
大儿子说,把它杀了埋了吧,这么老的牛,只剩皮包骨,留着只是个累赘。
我不出声,我在想他说的话,这个累赘是不是也包括我?
在四邻的眼里,我是个可怜的怪人,有福不会享。他们羡慕我有三个出息儿子。就算是最差的大儿子,也算是这村子里的有钱人,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跟我似乎没太多关系。
老大没有上过大学。那年头,三个儿子要读书,全靠我那一亩三分田,我的不容易是显而易见的,作为老大,他必须做出牺牲。我和老婆子当年也算是砸锅卖铁的让他上完了初中,识得几个字,比我这个目不识丁的人要强了几百倍。
我没读过书,学堂门都没进过。从小到大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解放后得亏有个扫盲班,让我总算是认了几个字,把自己的大名也能歪歪扭扭地写下来。这辈子,靠着辛苦劳作,我也活到了这把年纪,没有上学,也没有影响我活这么久。可是儿子不这么想,他有怨气,为当年的退学。在他心里,如果有机会读下去,他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景象。
他这么想也没错,二儿子和三儿子都上了大学,他们远走高飞了。老大当年学习也不差,他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只要读下去,他也是考大学的好苗子。
我亏了他,我心里明白。但我有什么错了?我只有这个能力。
我们尽一切可能地补偿他。老大和老大媳妇结婚后一直在外务工,有了孩子后让我们带着,一直到孙子上大学,都是老婆子一手管着的。孙子大了,我本以为最后余生可以和老婆子过上几天轻松日子,却未料老婆子命苦,在家门口摔了一跤就没醒过来。
老婆子进医院那会儿,二儿子和三儿子表现得很大方。ICU里躺了足足半个月的老婆子硬是没救回来,医生劝带回家吧,两儿子才罢休,据说花费不少,邻里都夸他们孝顺,只有我知道,他们是做给旁人看的。老婆子没病前,也没见他们回来看望过,偶尔打个电话,也说不上几句话,过年过节,都跟着他们的媳妇回了娘家。这样的儿子,出息再大又有何益呢?
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并不说出来。我老了,吃不了多少,也没有其他开销,我能自己管自己,他们管不管都没关系。老婆子一走就快十年了,还好我有老牛陪着我。我每天牵着它散步,也算是它陪着我散步。
我还记得,它来我家时,还是个初生牛犊,我那会儿也壮如牛,算起来我们俩倒真是相依如命几十年。年轻时,我靠着它四处揽活,犁田拉东西,我们俩情同手足,它拼劲全力地干活,我也拼尽全力地陪着,难兄难弟般地走完了那段艰辛的生活。
它老了,终于干不动了,我养着它,我感恩它当年的付出,如果没有它,我如何能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如今,我也像老牛一样老态龙钟,我也需要别人来养了。
儿子们有钱,他们愿意给我钱,有钱就足够了吗?我没有花钱的地方。我身体虚弱但还没有重病,我只是老了,和我的老牛一样干不动了,让人嫌弃了。
是的,我老了。老到被人嫌一身老人气了,老到不受待见了。或许,是时候离开了吧。
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出息的儿子。当年我多么自豪,我有三个带把的孩子,隔壁的老马嫉妒我到恨之入骨,每每不顺心就会拿他老婆出气,谁让他老婆不会生,一口气生了三个赔钱货。
那时年轻气盛的我多么神气多么孺子可笑,我竟取笑过他将来有喝不完的女婿酒。活到人生尽头,我才知道,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老马比我幸福,闺女给他在城里买了房,去城里享福了。
我还守着我的老牛,嘴硬地说着,我在城里待不惯。
别人都骂我怪物,不懂得享受。
好吧,我是怪物,一个不愿意看人脸色的怪物。
昨天我梦到了老婆子,想必是她在托梦给我。也是,我都在这世上比她多活了十年,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走吧,陪着她去。
我的老牛,它怎么办呢?
我不忍心丢下它,可是我该怎么处置它?
街巷子尾的牛市热闹非凡,处处站着健硕无比的壮牛,我和我的老牛慢腾腾地走过,无人问津,没有人愿意收我的牛。
我黯然离开,牵着它,继续慢慢走,它步履蹒跚,我也好不到哪去,我们俩就这样走着,一如当年,只是慢了光阴。
我拉着它,走到了从前的河滩边,它曾在这里喂饱过自己。水草依旧青绿,河水还那样湍急,如果没有远处的高楼,一切依如从前。
可是,一切已不是从前。只有两个垂垂老矣的生命,老牛和我。
走吧,去喝口当年的水吧,我伸出枯瘦的手,拍拍它羸弱的身体。它仿佛听懂了我的指令,缓缓地跟着走下去。
迎着落日余晖,我们就这样朝着河心走着,直到无力地随着河水飘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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