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

暮色将至

  我剪了个光头，为了纪念昨天吃苹果时不幸掉落的最后一颗牙。

  老伴说:“你就是和年龄犯犟。”我佯怒，抬手要打他。却在看见手背上皱得跟红枣皮一样的皮肤后又垂下。心中默默承认了他的说法。刚给理发师说明我的要求时，他也愣了下，劝道：“阿姨，您真不再考虑一下？我们新进一批质量很好的染发剂。”我坚定地拒绝了，连带着拒绝了买顶假发的建议。就这样顶着一个光头走出理发店，觉得晚秋的风有点凉。

  这个决定是有点赌气的因素：你不就想提醒我老了吗？行呀，那我就老给你看。反正老太太不会在乎发型好不好看，我收拾好心情站在橱窗后，期待着今天第一位客人的到来。

  上午九点正是顾客最多的时候，其中一大部分是学生。他们走出家门，来我这里买几颗糖或几个本子，装进书包里，又笑笑闹闹地朝学校跑去。今天他们的关注点除了零食以外，又新增了我的发型。几个学生一起进来，看到我的光头，窃窃私语一阵，又偷笑一阵，隔着橱柜透明的玻璃多瞟我两眼，又急忙移开视线，讨论好一阵才心满意足的离开。我只当看不见。上午12点，三三两两的主妇进来。一见我就叫起来：“哎呀，老太太。怎么把头发剃了？”我只笑笑，并不吭声。她们总喜欢这样问东问西。刚开店时她们也来问我这么大年龄怎么不在家歇着，我不告诉他们是因为没人请我去跳广场舞，我只说我子女孝顺，怕我无聊，给我找点轻活做。毕竟对我这样内向的人来说，一个人去跳广场舞多多少少是有点不自在的。我曾打算拉上老伴一起去，但他不肯。他更喜欢躺在客厅的摇椅里听戏曲，在那里恰好能晒到太阳。记着他年轻时也是会唱时下流行歌曲的人，什么时候变化得无声无息了呢？

    其实开店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不觉得自己老了。

  我总想着胸腔内跳动着的还是一颗少年人的心。可是没什么证据，也没人相信。不敢大声笑的支气管和上不了两步台阶的腿脚都在一个劲的跟我唱反调。今早我又在枕头上发现两三根白头发，在晨光的照射下有点刺眼，它们终于使我坚定理发的决心。我不用染发剂，因为我不愿意承认已经需要用这些东西美化自己了。

  我曾委婉的向女儿提到我的想法，她盯着我看了好几秒，严肃地说：“妈，你一天都在胡想什么？这样不乐观。你不老，再说老了也挺好的呀，能有自己的生活，什么少年的心脏，你可别天真了，知足常乐吧。”我还想再辩驳两句，她却摆摆手，明显表示出不再想和我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站起身走出房间，去忙她的工作。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阳光一点点收尾，暮色一点点上升，似乎能听到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速率减慢的呼吸。正如无数次坐在摇摇晃晃的小木椅上，面向商店狭小的门，静待暮来。

  我去找我的老朋友，她们看见我的光头果然又大吃一惊，纷纷追问我。我又将对女儿说过的话更委婉的表述出来。她们笑的直不起腰：“你怎么会这样异想天开，到咱们这个年龄，生死有命，不是过一天算一天吗？”莫名地我想起昨天来买橡皮的那个小男孩儿对他的同伴说:“这考试不是拿一分算一分嘛”和今天这话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想到此，我咧开嘴笑了，笑到一半又记起我的牙齿已经掉光，连忙紧抿住嘴。

  周末，儿子回来。吃完饭后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妈，这马上就入冬了，你出去也不方便，要不咱们把商店盘出去吧。”我说没关系，冬天也要出去走走，再说就在小区口，也没几步路。他一劝再劝，我一再表示自己的身体没问题，能应付过来。最终他生气了，吼道：“你光想着开店是你的爱好，也不想想我每周末要帮你进货有多麻烦？反正我不管了。你要想开，自己处理杂事。”我被他的情绪带动，也尽自己最大的声音吼着：“大不了我自己进货，你不要管我。”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冷静下来后，我又开始后悔。这事儿怎么说，确实是我不对。我一人处理商店大小事物显然是不现实的，时不时造访的腰酸背痛都在提醒着我，这具躯体不再年轻了。我盯着饭桌上茶杯中浮沉的枸杞，最终做出了妥协。

  其实谁的爱好能是开店啊，我只是想找点事做，顺便帮衬孩子们着点，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离开商店，离开了这几年来逐渐熟悉的生活。我经常在早上迷茫：今天又该去干什么呢？

  某天，我坐在医院对面长椅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有些喜笑颜开，怀中抱着个小娃娃。有些面如死灰，迈着沉重的步伐。不同的人们擦肩而过，或喜或悲，化成一个个平凡的符号，在这座城市中生活或生存，原来我也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啊，我不禁有些惆怅。

  当天夜里，我回到家，按着心脏跳动的位置念念叨叨：“老朋友，你一舒一缩辛苦这么多年了，要是真累了 就歇下吧，我不怪你。”我拿出没卖完的纸笔，试着写了几个字，皱着眉头看纸上歪歪扭扭的痕迹。我回忆人生最初二十年学过的知识，都是隐隐约约，记不真切了。最后，我写下一首童年很喜欢的儿歌“走、走、走走走，我们大手牵小手，走、走、走走走，一起去郊游”这样反复练习几次，终于让自己满意。随后我写下一份遗书，看了一会儿，自认为工整美观，我把它叠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放到抽屉最深层。可不能让他们看到喽，不然又要怪我多想。

  完成一切后，我躺在床上，想明天该干什么呢？如果可以去郊游多好啊，我被自己逗笑了。我又想：头发什么时候可以长出来呢？长出来就不会有人总是打量我，不过再长出多少头发也都是白的。想到这里，有一片刻的失神，我望向窗，陶醉在愈发深邃的暮色中，静待下一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