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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底色

信的底色

作者: 伊耶戈 | 来源:发表于2018-12-03 19:40 被阅读0次

          他铺开纸张,从背包里拿出笔和墨水。他开始着手写下一封信。

          信里提到了一个无趣的故事,不幸的是,他并非无辜的旁观者。当然也没有那么不幸,他亦非真正的亲历者。他能在这间小小的酒馆里,在这张长条形的桦木吧台上吊着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冷静客观作为写下这段故事的笔调,这全由于他们尽数死去。在某个漫长的深夜里,呻吟敲击着他的脊骨,迫使他挣扎着逃出这座城市最大的阴霾。

          店里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驻唱的歌手开始百无聊赖地擦拭他手中的鲁特琴,时而拨出一两声弦音,并没有击碎空气的沉闷。侍者忙着把酒杯和小费收到柜台下面,而酒馆老板则在清洗地板,动作麻利。虚假的安宁笼罩了这家酒馆,正如昨夜,天还未完全沉下脸的时候。

          “征兆。”

          最后一位客人用三根手指把玩着一把不同国家的硬币,面值大到身后的小孩试图第一次尝试自己的偷窃技艺。硬币高频地与吧台相接触,发出的清脆响声盖住了客人大部分的声音。

          “我喜欢这个词,它很有味道。但还不准确。‘被蒙尘的’,这个怎么样?”一个大概是行吟诗人的主顾伸出了手。他抓住某只蠢蠢欲动的纤细的手臂,友善地冲它的主人摇了摇头。

          “这不是诗,我的朋友。”客人说,“不要形容词,它会使人们的目光落在错误的地方并为此沾沾自喜,这可算不上是一件好事情。更何况它本身就如此荒谬,生来便带着依附的奴性,作用于点缀和押韵。”

          诗人对此并不介意。他匆匆地掠过一片或热烈或羞怯的双眼,将视线重新放在杯里令人陶醉的液体上。它的吸引力对他是巨大的,胜过女孩优美的胴体,只有木鸦叶能与之相提并论。他优雅地小抿了两口——这是他自以为的。“你应该感谢我的宽容和自制力,先生。不是每一个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侮辱我职业的无礼之人都能平静地喝完这杯酒而不是面色难堪地听完我对酒吧的每一个人唱一小段即兴小调。秘文在上,今天应该是平常而美好的一天。”

          “敬这本该出现在故事里的温暖秋日。”客人随意地举杯,将杯中的肉桂酒一饮而尽。“和本该出现在故事里的无名王。”

          诗人把吧椅转过来。他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样子。客人的面孔隐在斗篷之下,却依然依稀可见他面颊凹陷的部分,以及那双异色的双眼。他并没有留意到这么多,尽管在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可以为这一张令人难以忘记的脸写一首关于面具与猎人的歌。“彼界啊,你说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本该’,我是说的这个词吗?”客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我想是的。我的记忆力好得出奇,也许你的听力也是这样。”

          “噢。”诗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身体往后仰,右手抓住了盛酒的杯子,“噢。等等,”他用手指着客人,又恼火地移开,在空中挥动,“你等等,”他往口袋里摸去,讪讪地一笑,将身子俯向身材臃肿的酒馆老板,“两杯疾走酒,记在我账上。”

          酒馆老板瞥了他一眼,抱怨道,“你可没剩多少东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两位满上一杯,冲诗人讨好地笑,“但我会满足你的。”

          和她料想得一样,诗人此刻并没有心情拒绝她的好心肠。他再次看向戴着兜帽的客人,朝他点了点头,语速和口气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从容。“从哪里来?”

          客人不疾不徐的喝着酒,硬币的声响从未停止过。在一把钱币里,他猛地按住了其中一枚,把钱币的正面暴露在空气中。“三手的”萨恩斯的肖像。他曾掌管诺保罗,克仑库和塔尔三大城市,以笼络人心和麾下的三位领主而出名。“南方。消息不是。”

          “确切吗?”诗人问。

          他失望地看到客人摇了摇头。但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让他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于让他变得斗志昂扬:“无论真实与否,他都只是也只能是故事里的人物,和生活隔着一整片黑幽灵海,并不需要也不寄希望于他是否真的存在。不是吗?”

          “彼界啊!这是个反问句吗?是我听错了?”诗人几乎是喊道,“一个好的故事是需要土壤的,新的更不用说。光靠瞎编是做不了我们这一行的,我一直行走在路上也不完全是因为传播和吃饭的需要。我该怎么才能让你理解?”

          “小点声!”客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的脑子被门板夹了吗?”

            诗人刚要发火,想起了什么,犹豫着放低了语气,“…好吧。也许你没有错的太离谱。关于这点,我们走着瞧吧。”

          “希望你真的这么想。”客人饱含怀疑的盯着他。

          “然后?”

          “行游诗人连最基本的交换礼节都不会吗?”今天的会面并不令他愉快,远远配不上今天的天气,“还是说要我教你?”

          诗人第二次试图站起来宣泄自己难以遏制的怒火,但他没有。他那通过偷瞄贵妇人首饰练就的余光看到了客人隐藏在斗篷下的长剑,几乎不会发出亮光的它显然不是一把玩具。

          “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诗人说,“‘各取所需’。对,我想我们会很投缘的,可惜的是,我的钱包不巧不在身上,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付不起一轮的酒钱。但我还有些拿来吃饭的东西,它们被我随身携带着。除了我的琴,你想要什么?一首专门定制的情诗?一个你从未听过的彼界故事?还是说,你想要一首歌?”

          “书。”客人放下钱币,重复道,“我要书。”

          诗人轻轻地笑了,带着嘲弄的语气,“你应该去找抄写员,秘术士或者是修补匠。我不卖这个。说得准确一点,我不卖不带音符的文字。”

          客人阴沉地瞟了他一眼,声音仿佛来自深渊与地狱,“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戏,也没这个心情。不要卖弄你的才华,它在我面前屁都不是,我读过的书比你听过的所有版本的歌谣还要多,我研究音律的时候你还只会唱《河边的洗衣妇》,我会的语言所影响的地域比你的想象极限还要广阔。如果你非要这么做,出门去找白塔上的有钱寡妇,或者花两枚片钱买妓女的一晚,她们会耐着性子倾听直到你说完的第二天早上。记住,拉琴的,我可以容忍你把这当作一个交易,假如这样你那可怜的自尊心会好受一些的话,但这不意味着我真的这么认为。牢牢记住你的身份和地位,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了。”

          诗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耐住性子,憋红着脸站了起来。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打颤的身体,更别说声音了。

          “我做错了什么,未知的彼界啊?”他叫道,引得周围的目光在他身上聚焦,“白鸟派你这样一只恶魔来惩罚我?我不过是想要在记书人口里听点新鲜事,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听错了?”

          夜色将临,“柳树与蜡烛”酒馆正处于沉默之中。这份沉默来自一个不属于酒馆的戴着斗篷的客人,来自于他缓慢而坚决地收拾好的一把钱币,来自于他异色的双眸中难以捉摸的暗光,来自于还剩半杯的疾走酒。这份沉默只属于他一个人,却影响了酒馆里的所有人。因此我们说,酒馆正处于沉默之中。

          “预兆。”

          喑哑的声音没有打破他自己的沉默,如同暴雨和雷鸣来临之前的一道隐隐约约的闪电。他抬起头,认真地,最后一次地看着诗人那张慌张又愤怒的脸庞,右手移向腰间。

          假若一位年龄配得上阅历的老铁匠恰巧目睹这一幕,就连白胡子也不可能掩饰他的惊讶。他会看到一柄卡塔洛基剑,剑的来历和塔鲁一样古老,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样式的剑时还在帮年轻的师傅拉着风箱。他将毫不怀疑它应该长眠地下而非暴露在空气之中。但这儿只有一个刚收工的铁匠学徒,他所看到的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一把颜色黯淡的火焰。

          “敬…这该死的‘本该’。”

          酒馆老板不满地看着他,这很正常,因为整个酒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赖着不走,让酒馆老板无法关门送客,享受这傍晚的宁静时刻。

          他相当能理解。今天的酒馆往来人流比昨天要多,可供议论的话题也是相当不少,他一定是累坏了。但他还是狠狠地瞪了老板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铜币递了过去。

          他想,就快结束了,关于整个故事。

          在这同时,他用吸墨纸吸去了无意溅上去的墨渍,不再注意老板瞥向他的目光,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信中去。

        ……尼尔不是黑塔出来行走的集书人中最冷静宽容的一个,但他的成绩和与他有关的故事昭示着他同样不是一名一言不合便会大开杀戒的暴徒,他是较早的一批受过古代秘术士培训的正式秘术士,对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秘术应该有着铁律一般的准则,无论是自身还是黑塔方所规定的。

          我的理解是,他受到了干扰。要对付像他这样同时拥有着高明秘术和实用格斗技巧的秘术士,需要秘文干扰和暗示同时进行作用,而这一行为必然是在至少一周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详细而周密的准备。这一论断会使我引向与黑塔对立的庞然大物,或者希望从两方的公开对立中获得第三方利益的其他势力。

          据我所知,尼尔此行的目的是一本不清楚书名的书,与无名王希维萨尔有关。在当时,有超过四位正式秘术士或者武者,尼尔与其中两个人经我确认已经死亡,另外一个下落不明。除了尼尔以外,另外三个人都不能确认来历。现场已经由守夜人接管。

          此事件必然会在一周期的时间内在恩格温隆掀起轩然大波并持续发酵。我将依旧在克格拉斯给您带来我的所见所闻。

                                                    您忠诚的,                                                                    希尔曼

          纸被填满之前,他并不希望歌声和乐器就此告别;火漆被印上印记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渴求。该死的能动性、和掺水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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