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ELLE》
这是个寻常的上海下午，日历已经翻过冬至，气温却懒洋洋地停滞在15°C，阳光是一抹稀释过的金色，笼在竹竿上七零八落晾晒的衣服上，又一寸寸移上老式弄堂斑驳的墙，钻进那片深幽的砖红里。永嘉路原本就窄，沿街小店的招牌兀自参差，又生出一派曲折，门口多半倚着人，有一句没一句互相搭着话，眼睛却瞧着街上的来往，一切好像都和昨天并无二致，一切又好像新鲜得不容一个分神。
永嘉路弄堂
这是胡歌从小走惯的地方，这一番街景，也是他从小就看熟的。他住过的老屋前后是两条相通的弄堂，一头可以走去永嘉路、太原路，另一头通往岳阳路，走几步就可以看到普希金铜像。这一带大多还是两三层的矮房，只是间中的门面已不是往昔的旧貌，许多被改建成了咖啡馆或者是餐厅，时髦、热腾，又藏下一点过去的意味深长。街边总是沉默又蓬勃的梧桐，岳阳路上的那些格外茂密，他记忆里的夏天，便是被梧桐树冠整个裹拢起来的窄街，风一过雨一落，叶尖上滚落点点水滴，空气里蒸腾起梧桐另人心安的香气。到秋天，叶子落到地上还未覆叠齐整，就被滚滚车轮带起在半空中飞舞，一天一地的黄金。
每次路过这附近，胡歌总会挂念起太原路，永嘉路交界处的那家点心店。最开始那里只是个摊位，早上卖包子，有肉馅、菜馅和豆沙三种；中午做面条，有大排面、素鸡面、咸菜肉丝面若干；后来还添了夜市，加卖各色炒菜。他高中毕业后那家店就不知所踪。到如今，走过世界许多地方，也身处过许多高级宴会之后，肉包子和大排面腾起的那蓬热气，反而让他愈发留恋。
那时放了学，他可以一路吃回家。油墩子，椭圆形的深铁勺里浇一层面粉糊，裹上萝卜丝，油锅里嗞嗞滚上几分钟，焦脆油香，还管饱。蛋饼，用一小板在平底锅上把面团碾平，两面撒上爆香的葱花，要是零用钱够，还可以要求老板加敲一个蛋。他最念念不忘的是羊肉串，明明知道不怎么卫生，但肥瘦相间薄薄几片，串在从自行车废弃轮胎拆下的钢丝上……他觉得往后去，再也没尝到过可以与之相比的美味。
弄堂纵横交错曲里拐弯，各处还支棱着各家堆在外面的杂物，最适合玩捉迷藏。胡歌和同学们玩的是加强版，更接近“真人版CS”，一队人扮匪，一队人扮兵，人手一支玩具枪，扮兵的蒙上眼睛，四处去找躲在犄角旮旯里的匪。闹到晚饭时间，各家妈妈连喊带骂把孩子唤回家，做完作业，偶尔他还能独自玩一会儿游戏机——“任天堂”的红白机，他年少时的奢侈品。工薪家庭的支出扣克扣，央父母买玩具，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游戏机是用考试高分换的，想要变形金刚的时候他还在学电子琴，妈妈就规定他每天练足多少小时，还要连续坚持多少天，即使完成了设定的目标，他还要耐心等爸爸领到新一月的工资。
妈妈对他十分严厉，天天念叨这个那个，爸爸话不多，但不怒自威，要是见他沉了脸或者说句重话，胡歌心里会咯噔一下，提心又吊胆。有一回为了什么和父母谈判失败，他横下心决定离家出走，还不忘向妈妈撂话，妈妈却没事人一般说，要走你就走吧。他硬着头皮走到弄堂口，想一想，还是回去了。
上学前家里住着一堆人，爸爸妈妈之外，还有爷爷奶奶，以及二伯一家。后来二伯搬走，大姑一家又久居无锡，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凑到全家人坐满大圆桌。年夜饭并不隆重，没什么特别仪式，也没什么特定菜式，奶奶以前倒是会点起小火，用猪油擦透汤勺，转着打匀的蛋液包蛋饺。
长大后，听朋友们说起过年时热闹非凡的阖家欢，初一到初七走亲戚马不停蹄，他还有几分羡慕，自己开始有心张罗家庭聚会。拍了那么多年戏，除了去年要去福州参加春节联欢晚会的直播，每年春节他一定回家。这几年政府严管消防安全，零点倒计时前后安静了许多，有时他也难免想起永嘉路弄堂里的时光，爆竹震天烟花迷眼，屋里人说话都得靠喊，而新年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
襄阳公园和徐汇区少年宫
初中之前胡歌基本都是“孩子王”，成绩好，块头大，还是班干部，从里到外都有说服力。偶尔动些叛逆的小念头，他也只敢存在心里，做不出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
那时他有个心烦的问题：胖。小学时本来想报名参加篮球课外兴趣小组，结果被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砍”了下来，说他根本跑不动。他觉得面子上很是过不去，所以被安排去朗诵班的时候，故意各种调皮捣蛋惹事生非。外聘的朗诵班老师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很喜欢逗这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一来二去，两人还生出点默契。
初中时出于好玩，他报名参加了少年宫的主持人培训班，未料第一天就撞上了那位已经失去联系的老师，虽然他拔高了个子也退去了婴儿肥，还是被老师一眼认了出来。老师正在给学生排练，有一个人演得惨不忍睹，于是让胡歌试试，这么一试，他就被留在了话剧班，不打不相识，他跟那个被替下来的男生A成了朋友。A恰好是胡歌的反面，成绩差不说，打架斗殴也是家常便饭。但胡歌在A身上看到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心目中英雄式的人物就是A这样的，霸气，果敢，人群中真正的“头面人物”，他心悦诚服。
A家庭环境一般，要自立更生寻法子挣钱，暑假的时候招呼胡歌和他一起上街卖矿泉水。胡歌一半是图新鲜一半是随兄弟，往街上一站，却支支吾吾抹不开面儿。A总是教育他“要主动一点”，干脆拖着他去襄阳公园现身说法。
襄阳公园位于淮海路附近襄阳路一隅，在大开大合的商业街中央，倒像是戒指上的翡翠，细细小小一点碧绿，簇在黄金中央，愈发浓艳欲滴。这是离胡歌老家最近的公园，面积不大，但甬道宽阔，曲径回旋，从小他便跟着爷爷去那里散步，里里外外都了熟于心，但要在里面吆喝做买卖，可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A做生意有自己的门道，胡歌基本只能在边上干瞪眼。
暑假结束，A苦口婆心批评胡歌：你算算自己一天卖了多少瓶水？又喝了多少瓶？胡歌一想的确惭愧，抵不过天热，自己是没少喝，一直惦念着没帮上忙，还害人家亏了本。后来A也有出息，没浪费生意头脑，成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两人一直是常来常往的死党。最近聚餐，席间A又提起往事，一个没注意，得瑟当年自己的“商业天赋”：当年卖矿泉水时没怎么费心费力就赚了60多块钱。胡歌方才如梦初醒，被损友蒙了，白白内疚了近20年。
奇妙的是，前不久胡歌收到一段朋友发来的视频，居然正是那天他们试戏的现场，他存在手机里，一无聊就翻出来看，一看就笑到前仰后合。那时的他还全无成为演员的打算，拿腔拿调的台词手势，只是他打破日常无聊的夸张。少年宫拉长了他的生活半径，他至今都清晰记得那幢老洋房，藏在高安路的弄堂里，有一片小小的草坪，连着一个小小的剧场。在学校总有约束感，有老师盯着，有规章制度框着，到了少年宫，天和地都是自己的，那是一种自由的味道。
市二中学
胡歌家里的规矩从来不少，“文革”前外公开了家化妆品厂，家境殷实，家里订了好些国外杂志，妈妈爱时髦，总拿杂志的图样找裁缝做衣服。“文革”后家道中落，妈妈不再年轻之后，她那颗追求时尚的心就转到了胡歌身上。上小学时，妈妈要他穿定做的西装出门，灰色格子呢，连马甲的三件套。
父母觉得他太过腼腆内向，很早就送他去上海小荧星艺术团锻炼歌舞，但他们从来没想过让他真正走上演艺这条路。虽然进入话剧团的第一年胡歌参演的剧目就获得了上海市学生艺术节的一等奖，但父母总是担心排练和演出会影响学习。其他的课外活动也一一被喊停，他最不甘心的是退出车模队，中学的车模队曾蝉联好几届全国冠军，他与有荣焉，何况制作汽车模型之外，还有模拟真实赛车的遥控和赛道训练，都是他的心头好。
徐汇中学是他的高考考点，那里毗邻东方商厦，正对港汇广场——彼时的港汇还只是一座商场，后面的高楼尚未兴起，但已经是上海的繁华地标之一。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他走出校门，望着门前车水马龙，突然感到一阵近乎眩晕的迷惘。他终于可以离开那个旧世界了，可他竟万般舍不得。好像风筝断了线，从此往后，他就要靠自己去飞了。
高考发榜的晚上，查询完分数，他和几个同学互通电话报信。有个兄弟发挥失常，他就想陪他聊聊。两人去超市买了些酒，虽然都不会喝，但觉得都离开学校了，也该有个仪式。两人提着一堆啤酒去永康路，在学校对面的马路沿上坐下。学校的大门是两扇铁栅栏，透过栅栏能看见里面的操场，曾经的7年都留在门的那一端了。
那一瞬间他知道，时间已经把这扇门“啪”地关上了，他再也回不去当时，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生活了。他感到留恋，更感到强烈的失落，但只能仰起头喝一口酒，而酒的滋味，原来那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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