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得知小说要按“青春文学”的路子来包装时,我实在觉得有点可惜。当晴初还是清歌或者江蝈蝈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人,对文学,甚至对戏剧的深爱让她绝不会满足于出一本畅销言情小说;在她每每读偶像严歌苓,感叹自己如何才能赶上她的脚步时,我就知道,她看似淡然,实有野心。
在出书这条路上,她是个新人,但在写作上,她积淀已久。看到小说利落大气的开头,我就放下了一半心,这将会是一部不着意迎合的,有扎实内容的当代小说。
看这部小说,不时会与作者有心灵相通的默契感,尤其是两个女主人公的较劲与妥协,写得丝丝入扣,细节处很见功夫。但这较劲绝不像宫斗那样尖刻,背后反而很有爱,只是为了端着而互不相让。也许作者本人古灵精怪,观察细微,所以写来得心应手。
文章的节奏也控制得很好,张弛有度,写冰冻街和白桥更是沉淀下来,不紧不慢,这对读者有一点挑战。我看的时候,觉得这两部分特别好,看似放慢了速度,但紧张感一点没有减弱,它让你有时间思考,并对于结局产生更多的期待与想象。两个女主人公的两条线并进并有交叉,是很勇敢的写法,因为写不好就重复无重点了。好在两条线各有侧重,各自精彩。谷雨也可以说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一个潜在的叙述者,但这个叙述者也在与小说一同成长。
我觉得好的小说不能写得太满,那一点留白,便足以吊起读者的胃口。小说几次重复叙事,写得就很出彩,无怪乎有读过小说的人都说作者以后可以考虑写悬疑了。
此外,主人公小七和谷雨是两个鲜活而又丰富的人物,如此加起来,小说就很容易吸引人看进去了。
许多女作家具有很好的空间意识,这种能力,也在作者身上浑然天成。
读罢小说,我脑中久久不能散去的,除了主人公的爱恨情仇,还包括她们生存的整个空间。杨庄、水篮街、江洲的冰冻街、白桥,这四个有着画一样名字的地方,高高低低地落在小说铺开的画卷中,被赋予细腻真实的触感,形成了一个丰富的隐喻空间。
杨庄地势高,它是偏僻而衰败的一个存在,是谷雨和小七的童年。小七是个带刀的女孩,不可驯服;谷雨生活在姐姐的阴影,她抬起头看山上的杨庄,也仰望着无所不能的小七。可是这样的关系很快随着小七一把火烧掉自家房子而结束。让小七痛苦的人事物(父亲、罗三宝),让谷雨无法摆脱的姐姐樱桃,连同两个人的童年都留在了那里。杨庄昭示着告别与开始,从此她们逃脱了地理上的束缚。然而高高俯瞰水篮街的杨庄更是一个心理上的桎梏,像鬼魅一样用强大的力量牵制住小七和谷雨。
而水篮街相比“杨庄”这个以姓作为地名的、不起眼的名字,显然精致得多,它是早上水里捞起的一把鲜嫩嫩的芹菜,有浓重鲜活的生活气息。因此它本该是多姿多彩的,樱桃便是水篮街的代表。然而,它又是在杨庄下面的,谷雨不巧走进了这巨大的倒影中,她在姐姐下面,也在小七下面。有个完美的、永远也比不上的姐姐樱桃,让谷雨一直处于模仿她但无法超越的状态。她在与姐姐的对抗中渐渐蒙蔽了双眼,直到多年以后,看到父母见她临时要出门,不敢多问原因,而是小心翼翼地连夜把笋煮好晾着了给她带上,她才了解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有她这么多年都忘记了的温存。
冰冻街,寒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名字。它比水篮街更低,是歌舞升平的江洲里一个低矮阴暗的地带,小七的房子是这一片阴暗中更不起眼的一角,被电动车遮住了半边门,还有一只黑猫莱斯达冷不丁地窜上屋顶。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给了性格冰冷的小七一次又一次的温暖,给了谷雨一次毫无保留的爱。两个女孩在这个相对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一种安全感,试着放下在杨庄、在江洲养成的习惯,把自己降到更低,在琐碎的日常生活里逐渐融化内心的坚冰。
最后是白桥,那个我一读到便想流泪的地方。它与上面三个地方不同,相对隔离,正是这不知云深何处的远,让谷雨在心理上能够归零,重新开始。白桥是充满水汽的、层层叠叠的梦境。它是一个巨大的缓冲阶段,谷雨逐渐找回真正的自己;小七改头换面,在故事里缺席,却从未离开。白桥有缓慢的节奏,单纯的人际关系,但越是这样,命运的不可规避就越让人揪心,因为白桥是暂时的。谷雨带着小因的信物来到这里,这地方,也就与小因一起,构成了小说中那盏指引谷雨的明灯。
四个地方,中间有交叉,整体的趋势是离家越来越远。然而地理上的向外奔逃,对应的却是心理上的向内追问:逃离-对抗-理解-和解。小说最后,作者用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将这四个地方归拢到一个小点,童年所有的账一并在那里清算,小七和谷雨绕了一大圈最终回来面对家乡——那个火场。彼时的她们已真正有勇气战胜恐惧。
有双女主设置的小说还真不多。蝈蝈厉害的地方是,她让两个女孩在平行线上走,然后越走越近,越来越融合,但同时还保留着各自的独立性。小七和谷雨,各有特色,又相互补充,争锋相对里感情暗连,所以看完小说,你会同时爱上她们两个。
且说小七和谷雨的几个印象深刻的画面。
第一次,小说开头小七被她老子吊起来打,“被汗珠和血珠弄得稀脏的一张脸,乱发虬结,侧向窗外投进的一点光线,逆光里这张脸也酷似一柄刀。她腰间果然紧紧的别着一把硬东西。”这一个是复仇的化身。童年谷雨便是迷上了这样一个力量感很强的小七。
第二次,小七和谷雨长大后在画室一次暗暗交锋的相逢,这一段实在要拍手叫好。小七这一次从暗处走了出来,“就躺在那阳光里,纤毫毕现。”“小七身下是一堆白色麻布,粗粗的堆叠出几道波浪…她的肩、锁、背,骨头根根分明,显得懒散而有力…小七(见到谷雨),眼里一闪,像小小一个浪头打过去,她的脸流动起来,朝谷雨笑一笑,用手臂轻轻支着身子转动一下。这个轻微的动作没有破坏画面,又使她像个原始神坛上的祭品,带着即将夭亡的美丽。”这个是被颠沛生活磨砺出的游刃有余的小七,拥有着对别人的掌控权,有一点危险,也很美丽。
“谷雨还站在原处,小七伸脚钩过一张椅子,自己坐了上去,将两条长腿舒服地伸展,一条高高地架上另一条……谷雨也钩了张椅子过来,像小七那样坐上去,但她的裙子窄,便含蓄地将两腿交叠。”仅一小段两个人的性格便壁垒分明。谷雨尽管有樱桃时期的训练,但面对小七,还未交锋,气势已是输了大半,相当朴拙可爱。
第三次是在冰冻街的老房子里,小七蹲在院子里刷弟弟捡来的材料,“水放得哗哗响,小七穿个工字背心,肩胛骨又长又翘,一用力,苍白的脖子现出两条青筋,背心被她带得卷上去,露出一截腰肢。”这个洗原材料的女孩仍然是倔强坚毅,但她不轻易露给别人看的那部分,就像那一小截腰肢,透过谷雨的眼睛,被我们看到了。
再有一个,是战烈面前的小七,弱小、绝望、但眼里带着血,挣扎着活下去。战烈是个气场及其强大的男人,尽管他的一举一动似乎举重若轻。战烈本人也投射出小七的影子,他们很相似。
以上这些面相,加起来是小七,而谷雨在小七身边,是衬托,也是水一样的润滑剂,她流向小七性格里的空隙,填补上去。
但谷雨也不是一个个性很弱的人,她就像我们身边任何一个敏感的、让人心疼的小孩。许多妈妈口中“别人家的小孩”竟然就在自己家中,还是自己的姐姐,这种心理上的不平也相当折磨人。而她为自己寻找的保护神,到头来却也成了限制住自己的一张网。后来小七和谷雨的相互融合,一部分发生在对彼此的照顾里,另一部分,发生在两人的争斗里。正是在这种争斗里她们都发现了徒劳及两败俱伤,发现了原来从小到大,她们都在与自己内心最本真的那个部分角力。
与其说小七和谷雨的成长是一个不断摆脱童年阴影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个漫长的、寻找迷失的自我的过程。人只有看清楚自己,找到自己赤子一样的本性,才能拥有内心的自由。就是这样深入剖析自我的主题,让我替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不能以一种严肃的姿态上市感到惋惜。
小七曾经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她和谷雨都是沉睡的人,若想苏醒,谷雨需要很多的吻,而她需要很多很多的血。
但读完小说,你会发现,这句看似点睛的话并不是作者的真正意图。作者让真正的想法隐退到文字背后,只让主人公自己去摸索。
以为自己需要很多血的小七就像伏地魔一样,夺取仇人的血在世上继续存活。她毁掉让母亲、弟弟、自己痛苦的人,但其实每做一次,小七对自我的毁灭也更深一层。复仇的小七并非像她带刀的形象那样强大,她其实是在抗拒苏醒,希望保持住一个看似稳定的梦境,就像作者写的,“在一个个的破坏中寻求平衡”。弟弟的死,让小七唯一的爱消失了,信念也就此崩塌,于是她真正置自己于死地了。
真正让小七苏醒的,不是血,恰是谷雨所需要的爱。
小七外在的线条是硬的,她用强者的外壳包裹自己。而谷雨却是那么柔软,她不请自来,春风化雨般默默地把正常人的生活带入小七的家里,甚至,让小七最疼爱的弟弟也为谷雨所吸引。小七在久违了的爱面前,内心开始松动了,尽管还很小心翼翼。然而小七的苏醒比谷雨更难,以前欠下的债要还,当面对危险,好不容易软下来的小七会再次拿起武器,变回小时候那个小战士。小说的最后,小七面对战烈,最终选择了做一个拯救者,保全别人,包括无辜的孩子和将她这只小鹰锁住的男人。小七又一次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外,但看完书的我们已经明白,她不再需要生活在内心深处的恐惧里。
樱桃的死让谷雨的世界封闭起来,谷雨带着愧疚和自我身份认同的迫切需求,变成另一个“樱桃”过生活。小七沉睡在苦难里,她沉睡在“樱桃”的梦里。小七的再次出现一棍子打醒了她。这以后,我们看到一个特别善良的女孩:她带着樱桃时期学来的本领应对生活,但遇到爱人,仍是不由自主地拿真心出来。尽管没有樱桃的光环庇佑,她显得不那么光彩照人了,但她带着另一种家常的朴拙的美出现。
需要很多吻的谷雨,长大以后有很多男人爱:回心转意的陆明,犹疑不定的思垣,小因,包括后来在白桥默默跟随她的韩默愈。表面上,她似乎拥有了童年樱桃拥有的一切,但谷雨还是能够感受到这不是她想要的。韩默愈尽管稳妥、可靠、有分寸,但始终不能走进谷雨的心,我认为,谷雨最终并不会跟了他。反倒是从另一个侧面看,男人们像一个个水潭,反射出谷雨以前未见过的、自己的样子。
谷雨生命中的转折点无疑是小七的弟弟小因。“小因就像看一只落在树梢的风筝一样看着她,且那风筝正是他遗失的。”小因把她看成宝。这个人物一出场便光芒普照,他陨落了,光芒还在,转移到了谷雨身上。不想说小因是这部小说里一个符号式的存在,因为他那么真实地温暖过谷雨,他把石头送给谷雨,让谷雨“要笑”。但他的确像一盏绝望中的明灯。
“就算她死去,小因也会使她复活,小因会像串珠子那样把已经七零八落的她重新合拢,变成一个崭新的她。”后来,带着小因的痕迹生活的谷雨成了一个新的人。我记得一个细节:思垣被警察带走,匆匆把小七托付给谷雨。谷雨一边想着小七需要做各种检查,一边把口红拧开,无意识地,淡淡地涂了一层,又蘸着水把头发弄了弄。此时的谷雨拥有纯粹的世俗的美。
小因给了谷雨曾经缺失的童年和爱,但小因真正教会她的,是让她从一个需要从别人那里索取爱与认可才能活下去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习惯于付出爱的人。她的苏醒,正是这样一个在付出里认同自我价值的过程。
在白桥的时候,小因以一条手链的方式陪伴在谷雨身边,“像是大化包围着她”。她越来越气定神闲。樱桃终于能慢慢走出她夜深孤独时的梦,而童年小七交到她手上的那把刀也慢慢派不上用场了。
两个女孩的重生,全是因为爱。小说虽然危机四伏,但仍然是暖。
第一本书就显现出一定程度的老练,让我对蝈蝈充满期待,我想她最好的年华还未来临,她还有更多的可能性等待发掘。
有很多听众说起对她的印象,用的是“神秘”、“清高”,我倒觉得,她就是我们身边一个普通但有追求的女孩,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保有坚持和骄傲的“清歌”,孩子一样顽皮好奇的“蝈蝈”,柔情似水但又如初阳般明朗笃定的“晴初”。她从芜湖的山水、老街里走出来,也因此,她是个画面感很强的写作者,随便一拈,就是电影一样精致的片段。
《唯有爱让我们相遇》,这本书是一个与她邂逅的起点。她让我们相信,无论过得多么灰败,我们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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