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短篇小说）
文/薛玉林
1.
无论是卢金阳，还是吴明月，一定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彼此恍如隔了几个世纪的相思之痛之后，都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对方了，竟然去幼儿园接一回孩子还又能碰到了一起。尽管当时双方表面上都没有太多的情绪流露，可心里都顿时如狂风大作中的江海，翻起了惊涛骇浪。
是啊，一对高中时期的恋人，毕竟隔了十余年时光，又彼此音讯杳无，现在又都已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突然邂逅，怎能不心潮澎湃，一下子想说些什么，又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才恰当呢？唉，就像那首歌中唱的，“谁说我俩还要相见/相见不如怀念/让这一片爱的轻烟笼罩我心田/纵然是寂寞难以排遣/我俩还是不要相见/啊/又何必多情空遗恨/不如常怀念”。
结果是，双方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便各奔东西，各自回家了。
十余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余年的大好时光呢！
夜深人静，卢金阳失眠了。他有点恨自己：为什么不问一下吴明月现在在哪个地方，干什么工作呢。他站在窗前，在心里问天上的月亮，也是在问自己：吴明月啊吴明月，当初为什么会在高考快要到来的时候突然辍学了，而且丢下了诺言一走了之了呢？
不过，有一点值得他欣慰又疑问的是，吴明月的儿子叫“阳阳”。这是吴明月的心里一直没有忘记他吗？就像他一直没有忘记吴明月一样，故意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月月”？
卢金阳心里一直记得，十余年前，自己由于一时冲动曾对吴明月说过将来一定要娶到她，并给孩子取名字的梦话。尽管生活也好命运也罢，未能让他们走到一起，但从他们各自的孩子的名字上来看，确实依然表达了各自心中对对方的一份不舍、思念、爱慕与浪漫。
唉！若有机会，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呢。
对，吴明月明天一定还会来幼儿园接送孩子的吧！当夜，他便给吴明月写了一封信，想在明天去幼儿园接送孩子时亲手交给她。
2.
1992年的春节一过，卢金阳便背上了行囊去县城读书。这是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的开始，高考将要来临。在与郑明月一同剩车去县城的站台，他是第一次没有等到吴明月一起去学校。他想，也许月月已被她的父母通过其它交通渠道送去学校了，也许月月还在享受着家人给她的春节快乐吧，赶不上这趟车了。于是，他等了又等，一直等到了不能再等••••••进班报到的时候，吴明月的位置上空无人影。班主任老师的开学动员、鼓劲的讲话，卢金阳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又过了三天，全班就只差吴明月一人未来。班主任老师问卢金阳是否知道原因，问得卢金阳一头雾水。卢金阳心里说，老师哎，我心里比你还要着急呢。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一个假日，放月假。这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卢金阳来说，仿佛每天都是一个世纪，白天无心听课，夜里辗转反侧，人也瘦了不少。他在回家之前，也不顾天已黑尽，还是先去了吴明月家。昏花的灯光下，吴明月的爷爷一反常态，满脸默然，一张脸就像被人揉捏过的纸，似乎老了许多。当她从吴明月奶奶断断续续的表达中得知吴明月已随母亲去南方打工的消息，顿觉炸雷击顶，眼睛一黑，差点栽倒下去。他定了定神，沮丧万分地走出了吴明月的家门。一路走，一路抽泣。当他走到河浜那座破窑时，身不由己地走进了洞口，大哭了起来。这个破窑洞曾见证过他和他的月月不少的秘密呢，也收藏过两颗年轻的心太多的热烈的缠绵呢••••••月月啊，放寒假的那天晚上，你还在这里答应过我，过了年，我们再加把劲，争取考进同一所大学。你说过，万一考不进同一所大学，也要在同一个城市里读大学。可是，如今你又在哪里，在哪里啊？月月啊，你倒是言不由衷违背诺言，还是另有隐情啊••••••
卢金阳抽抽咽咽哭了好一会儿，才走出窑洞。当他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他为了不影响已经上床休息的爷爷奶奶，隔着房门说今天中巴车途中出了故障，就回来晚了，晚饭已经在外面的饺面店吃过了••••••
第二天起来，卢金阳爷爷奶奶发现他们的孙子不仅瘦了，而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忙着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回答说快冲刺高考了，哪有不掉膘的。说得爷爷奶奶既高兴又心疼，都叫他在学校里一定要买点好的吃吃，让爷爷奶奶和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们放放心。
3.
早晨，卢金阳爷爷一边喂鸡一边对他的奶奶说，这次孙子回家已经忙好些天农活了，一定累了，明天又要出去打工了，得让他多歇一歇。想不到卢金阳执意要送女儿去幼儿园，还说，平时都是靠你们二老接送小月月上学，今天是我这次在家的最后一天，一切还是让我来吧。我明天一走，又只得靠你们了。你们岁数都大了，农活还没有完全做完呢，最近天又好得出奇，刚栽下去的油菜苗还得每天浇浇水，不容易啊！等我和爸妈再多挣点钱，在乡所在地买个房子，那时孩子上学离学校就很近了，就不用让你们这么辛苦了。爷爷奶奶听了，眼睛都有点湿湿的。“我们一辈子吃苦惯了，这点苦都不叫苦。”奶奶又说，“现在最苦的是我们家小月月了，她连个妈都没有。啥时候，你给小月月找个妈就好了，也省得她看见人家的孩子偎在妈妈的怀里就一脸的苦样子。”
“好，好，你们放心，我会努力的••••••”卢金阳在安慰爷爷奶奶，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卢金阳下午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侯，如同早上送孩子时一样，在园门口依然没有碰到吴明月母子俩。当他看到保安已经关上了网一般的保险大门后，便失望地抱着孩子坐上了三轮车斗。骑了不到百米，正好路过一家刚开张的超市，他想给爷爷奶奶多买点生活日用品，给自己的女儿多买点好吃的东西，就带着女儿走了进去。
超市里的人并不多，他搀着女儿穿行在超市里，尽量让女儿挑选她爱吃的食品。就在靠近收银台的货架旁，他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正在给收银员付钱，那妇女旁边站着的男孩正是他昨天见到的阳阳。
“咦，这不是阳阳小朋友吗？”
“哎，是呀，是呀。”阳阳身边的妇女一边回应了卢金阳的话，一边对阳阳说，“快！阳阳，叫叔叔。”
“叔叔好！” “阳阳好！”
“奶奶好！”卢金阳的女儿抱着一抱零食走了过来，对阳阳身边的妇女说。
“阿姨，孩子们真懂事。对了，阳阳的妈妈应该叫吴明月吧？今天没来接阳阳放学？”
“嗯，他妈妈呀，在常熟一家服装厂上班呢。前两天特意请假回来看看阳阳的，想他的儿子了。“说着，还将阳阳往怀里搂了搂，“这不，今天起大早就又走了。”
“噢，是这样的啊。”卢金阳顿然生起了一股失落的心情。
“你认识阳阳妈妈？” “是的，是的，我们从小就是同学，在同一个班上同学十多年呢。自打离开学校后，十多年不碰面了，巧得很，昨天来接孩子时见到了她。”
“噢，这么巧啊，在一起读了十多年的书，又是十多年后才见了一次面！真是的，太巧合了。既然是同学，有机会可要帮帮我家小月啊！我呢，就是明月的母亲，下次等她回来，我让她联系联系你。”
“阿姨客气了。我叫卢金阳，明月知道的。”卢金阳只认识吴明月的爷爷奶奶，从未见过吴明月的父母。他想向吴明月的母亲多打听一些吴明月的具体情况，又觉得太冒昧反而不好。他觉得就连把写好的信请她转给吴明月都是一件太唐突的事，只好打个招呼告辞了她，“阿姨，先说到这儿吧，我得回家帮爷爷奶奶浇油菜苗呢，最近天太干，刚栽下去的菜苗不浇足了水不行啊。”说着便结了帐，还顺手往阳阳手里塞了两包饼干。
4.
“哎，这不是卢金阳吗？卢金阳！”县城长途车站里人来人往，刚买好车票的卢金阳循声一看，不由得惊喜起来，“啊，是你，宋小冬！”
“真是太巧了，多年不见了，居然在这儿碰到了。”宋小冬说，“金阳，我们有十一二年没有见面了吧？”
“是的，小冬。在哪儿发财呢？你这是去哪儿呀？”
“哈哈，发什么财哟，看我这身行头，打工。在常熟那边，泥瓦匠一个。这次回来帮父母刚搞好秋收秋种，现在又要出去卖苦力了。金阳，瞧你的样儿，在哪儿坐办公室？”
“哈哈，我呀，没有坐办公室那个命哟，现在在浙江义乌一家服装厂做裁剪工。”
“金阳，与我这个天天在脚手架上摸着白云洒汗水的人相比，还是你的工作舒服。说真的，当时班上几个成绩最好的同学中，数你最有实力考上大学了，可是后来••••••我们都为你感到惋惜呢。”
“小冬，谢谢你，十多年了，咱就不提那个破事了。哎，刚才你说你在常熟打工？怎么闯到常熟去的呀？”
“我呀，是这样的。我的叔叔也是个泥瓦匠，他技术好，很受人敬重。我们乡里有个建筑公司在常熟，我叔叔在里面算个小工头吧。原先我是跟我叔叔学的泥瓦匠，当然，叔叔也就将我带在了身边。不瞒你说，我老婆也在常熟一家服装厂打工呢。我们就在她厂旁边租了房子，离我现在的工地不远，骑电动车嘛，二十多分钟的距离，生活上既不分居两地，又可以互相照顾。”
“什么，什么，小冬，你老婆也在常熟一家服装厂上班？”
“是呀，难道你有什么亲戚或熟人也在常熟做服装工？”
“哦，不是，不是。我就是羡慕你，夫妻俩不仅在同一个地方打工，而且还可以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真的好羡慕你！”
“哎，对了，对了，金阳，当年班上的那朵班花你还记得吧？”
“谁？”
“还有谁？当然是吴明月呀！她也在常熟，而且和我老婆在同一个厂同一个工作间上班呢。我也是个把月前才知道的，我在她们厂门口等老婆下晚班时见到过她，还和她打过招呼。她呀，现在已经从一名缝纫工升职为车间的质检员了。校花嘛，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唉，不知道当年吴明月怎么连高三都没有读完就辍学了，真是够遗憾的。”
“是呀，够遗憾的，有机会代我向她问个好吧。”
“哎，金阳，好像你和郑明月是同乡人吧，当初你们相处得蛮好的，常常一路来一路去的，哈哈，没来点事吧？”
“小冬，你想哪儿去了。”
“••••••请买好十点三十分开往浙江义务车票的旅客，请到5号门检票••••••”他们聊兴正浓，车站的广播里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
“小冬，我要上车了，咱们互留一下联系方式吧，我的手机号是158••••••”
••••••
5.
宋小冬与卢金阳不是同一个乡里的人，若以县城为分界点的话，一个偏南，一个偏北，相互之间相距好几十里路呢。
当年，宋小冬与卢金阳不仅同学了三年，而且还同宿舍三年，朝夕相处了一千多天，算得上同学加兄弟了。毕业后，两个人一晃分别了十多年，但因相距甚远，一直未有交往，偶遇于县城的车站，双方都感到十分意外，又十分兴奋，不爽的是却又要匆匆告别。
刚刚坐上开往浙江义乌的长途大巴，卢金阳余兴未消，仍然沉浸在某种喜悦之中，终于有了联系吴明月的途径了——老同学宋小冬的老婆和吴明月在一块打工，当然可以通过这个渠道联系吴明月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付功夫呀！想到这里，他给宋小冬发了条信息：“小冬，你上车了吧，一路顺利哟。有机会一定要带上你老婆来义乌玩哟。”
很快便收到了小冬回过来的信息：“哈哈，好的，好的。你有空一定来常熟玩玩，到时我们请吴明月一起聚聚，到沙家浜去玩玩，还可以吃吃阳澄湖的大闸蟹。”
“嗯，好的好的。到时我去常熟什么地方找你，总不能直接到你工地见面吧？”
“你到常熟服装厂，到时给我个电话就行。”
“小冬，常熟不止一个服装厂呀，到时我去哪家找你？”
“哈哈，瞧我这个马大哈。到时你来常熟雅丽制衣有限公司，具体的地址是••••••”
卢金阳当年对吴明月爱得不得了，心里对吴明月的思念一直太深太深了。吴明月当年不告而别对他的打击也真的太大太大了，他一直就想找到她想问个清楚：为什么当年突然辍学，而且还失去了联系。
6.
吴明月有点兴奋，也很感到意外，因为她收到了卢金阳寄给她的信。当年曾收到过几次他给她的字条，也许还上升不到真正的情书的档次吧；后来感情升级了，默默地倾听过卢金阳真情表白的次数倒是不少，每次都听得脸红耳热手心里出汗心发慌的••••••哪里会想到，彼此杳无踪迹十多年后，居然还收到了他的书信。真是难以确信，可熟悉的字体又让她不得不信，文末“卢金阳”三个字更是让她的心突然怦然乱跳起来。
亲爱的月月
你好！请别怪我这样冒昧，这是我将对你集攒的十余年的思念第一次化为文字这样称呼你，也许这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时光就像一阵风，一晃十多年不见面了。其实这十多年对于我来说，对你的思念之痛好像是剥茧抽丝，那么的漫长漫长，永远没有个尽头。以至于十多年后幼儿园门口一见，纵有千言万语，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你开口。
月月，你可知道高三第二学期去学校开学报到的那天，我在那个中巴站台等了又等，却等不到你的身影时的心情吗？你可知道失去了你的消息，高三最后一学期我是怎么挨过来的吗？此刻我不是要怪你什么，可我就是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失约了呢？我们本应该可以一起去读大学，走向人生更广阔的天地，创造我们更美好的未来，可你到好，一走了之，音信杳无。
那年，你不上学了，我理想的翅翼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放第一个月假时，我先去了你家，你爷爷好像病了，你奶奶说你到南方打工去了。走出你家的门，在离你家不远处的那个破窑洞里哭了好久好久。后来的月假，我就不再回家了，不是因为学习的紧张，而是不愿孤身一人走进那些熟悉的地方。那些站台，那些乡村小路，那个破窑洞，无一不是我的伤心之地。我让我的父母给我寄来生活费用，他们以为我是一心扑在迎接高考的学习上了，却不知道我真实的一切：每天都是无精打采，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思进取，成绩一落千丈。无论同学们对我有多么的关心，无论老师对我有多么的教导，我都视若罔闻，满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白天想的是你，夜晚梦的是你。对着黒夜，想月亮；看见月亮，就想月月你。那首叫《相见不如怀念》的歌似乎就是我体内的血液，时时刻刻与我的心脏跳动奔流在一起。不对，那歌词那旋律对于我，简直就是一壶烈酒，我的心魂整日整日地沉醉在其中。高考前半个月，我突然病倒了，我的父母特意从浙江赶回来给我治病，陪我一起迎考，可是我的高考成绩打碎了一家人原本充满希望的梦想。爷爷奶奶和父母没有一个人怪我，还鼓励我再重读一年。我思考再三，总觉得孤雁难飞，努力打消了长辈们让我重读的想法，并决心出去打工。我姑妈说我的身体不如以前结实了，不能随我的父亲去干替人家装修那种吃苦的活，我的爷爷奶奶也赞同，我便随姑姑来到了浙江义乌学起了做服装的活。由于我的努力，现在在厂里已经是一名裁剪师了。
月月，我这次回来是帮爷爷奶奶搞秋收秋种的，因为我的父母都没有请到假。不瞒你说，我也多时不回老家了，也该回老家看看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女儿了。今天在幼儿园门口见到了心中多年思而不见的你，真是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啊！难道这是天意的安排！尽管你依然那么漂亮，可你的眼神中带有忧郁与感伤，不再是那么的恬静与明丽，仿佛有一丝乌云掠过夜空，黯淡了明月的光泽。这是为什么？你的一切都好吗？也许我不该这样问你••••••
我衷心感谢你给你的儿子取名“阳阳”，当然，我也给我的女儿取名“月月”了••••••
写上这些，我的心好像得到了些许慰藉，愿明天我们能在幼儿园门口再次相逢。
我的电话是158••••••，如果愿意，可以以此联系。谢谢！
祝你永远健康！祝你永远漂亮！祝你永远幸福！再过七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借此，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老同学：卢金阳
2009年11月5号
月月，前天早上送孩子去幼儿园没有碰到你，下午去接孩子有幸见到了阳阳和你妈妈。你妈知道了我和你是老同学之后，说要让我帮帮你，这让我很纳闷很费解。我以前从未见过你的爸妈，你是知道的，这次和你妈妈第一次认识，她这样说，也许是一种客套话吧。相信你的一切会是很好的，相信你的家庭会是幸福美满的。
昨天在我们县城的长途车站里碰到了我们的老同学宋小冬，听他说你和他的爱人在一起上班，真是太让人喜出望外了。有了他给的地址，我才有了给你寄出这封信的机会。我啰啰嗦嗦地写上这些，还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若有打扰，还请看在旧日的情份上，多多谅解。谢谢！
天气凉了，多多保暖。打工不易，多多珍重。
卢金阳又及
2009年11月8号
吴明月读罢此信，早已泪眼婆娑，哭得伤心至极：金阳啊，是我对不起你啊！是我对不起你啊！是我毁了你的大好前程啊！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内心的苦和痛呢！如山洪突发，吴明月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惊醒了与她同宿舍的几个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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