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如果是再见面

冬天。

我的祖父，生于冬天，也在冬天离开。

我坐在敞厅里一张一米五的床边，后背北面是一张护理床，祖母闷头盖着被，躺在床上，面对着南面是另一张一米五的床，我的祖父，脸上遮着一块白色的毛巾，耳朵很紫，穿着灰色的开衫，肩胛骨一块特别凸起，露在被子外面，脖子以下盖着被子，被子上压着一整套寿衣，被子下，脚底不知道是放着什么凸着高高的，我歪头看着他笔直笔直的躺着，没有觉得他已经离开——他总是这样睡觉的。我想，他感觉重吗？他这样不枕着枕头，一会脖子难受了会不会再动一动？

家里的长辈，我的平辈，小辈，已经陆陆续续守了十多天。

2022年的最后一天，周六，元旦放假第一天，腊月初九，喝腊八粥的后一天，是祖父的生日。这天中午，这个敞厅里有我，我父母，两个姑母，姑丈，我的女儿昔昔，我的祖父祖母。我们吃了长寿面，姑丈买了蛋糕，喊着我爸他们站两边床头去，围着祖父，让我拍照片。姑丈像是个老顽童，他说生日帽给祖父带着，带着带着就倒下来遮住了祖父的脸，大家都笑，我爸笑的很大声，我手机按的很快，都拍下来了。

祖父是过完94岁生日走的，这天是壬寅年腊月十七。

六点不到，我妈来开房门，小声喊我爱人起床，我听见声，大概已经知道了，她说，爷爷走了。他们先回去，我在家里带着昔昔。隔了两个小时，他们回来了，换他们带着我女儿，我回家去。

我妈问我早饭吃什么？我手里拽着一根玉米边穿边说，我吃这个就好了。然后快速出门去。按下电梯按钮，我啃了口玉米，玉米粒般的眼泪就掉出来了。然后就如开了闸门一般再也止不住。

这天进门我在这个敞厅里清晰见到的第一个面孔，是我的二姑妈，她的眼睛通红通红，在喊“阿爹”。后来一个模糊影子坐在我右前方的靠背藤椅上。在很多很多个午间，傍晚，祖父祖母往往是一人一张靠背藤椅坐着，姑妈说“阿爹是门口的招财猫，遇上门口打招呼的他就向他摆摆手。”事实上这几年祖父的记忆力有所退化了，谁跟他讲上半天也不一定能想起那个人是谁。我眼睛越来越模糊，听见叔父的声音对那个人影说“老大，怎么你还哭上了，喜丧了啊！”哦，那个人影是我爸。

我爸念叨爷爷一辈子很苦。其实爷爷一直工作到80岁，是老会计，是老党员，是旁人眼里的“老好人”，一辈子不与人争不与人辩，离世前无病无痛，世人羡慕的多。我爸这么想，我想，是因为太舍不得了。爷爷腿脚机能退化后，夏天几乎每天他都要去给爷爷洗澡。当然，我的长辈们都很孝顺，老人们身边一天不落儿女照顾。所以奶奶92岁吃嘛嘛香，爷爷94岁，他现在像一根蜡烛一样熄灭了，走的很安详，没有太大的痛苦。

祖父离开是1月8号凌晨。只在1月6号他哭了，这事我大概是要记一辈子的。1月7号早上，他微弱的摇了摇手，意思让姑妈摘下了他的手表——祖父带了一辈子手表，前两天还不让摘。二姑妈向来爱开玩笑，她问“给我吗？”，祖父稍微摇摇头，她问“给秀宝吗？”，祖父稍稍点点头——秀宝是我祖母。1月7号临中午我去看他，他已经不向我点头了。那时候我似乎能感觉他在离开我们，这感觉是一下子有的，回身坐在八仙桌上，我拉着姑丈的手哭，姑丈也哭。按乡下这叫喜丧，可就是舍不得啊。

说起手表，上一只坏了，这一只是我爸前两年新给他买的，两千多块，是链条的，不比打孔的那种，他实在学不会，我爸教的恼火他也学不会，后来手表也是我爸给他洗澡时帮着摘的。祖父一辈子体面人，衣服体面，手表体面，脸面也是。即便离世前几天姑妈也给他刮了胡子。

祖父很讨人喜，谁都这么说。他明明就是“一无是处”，不会烧饭，只会烧水，不会做家务，只会倒垃圾，可他就像个乖小孩，让人总偏心他一点。

大姑妈说，祖父胆子小，大家都要陪着他。起初我坐在他床边，就觉着他眼睛变小了很多，但那时候还没有一层膜附着，他看着我，说“你来陪我啦。”这是祖父临走前，对我说过的完整的一句话。再后来的一个多星期，我第一次知道了内火会慢慢把人的口腔都烧黑。

虽然大家基本能会出祖父的意，唯有一个动作，大家都没有领会到。祖父好几次摸一下腰，摊一下手。

祖父离开的第二天晚上，父亲把他手表上的时间停留在他离开的凌晨，去超市买了新的皮夹子，父亲很懊悔，祖父做了一辈子会计，管了一辈子账，怎么最后忘记把皮夹子给他。可是之前的皮夹子已经很破了，真就那么巧，他竟然买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父亲跟我们说起来的时候他又要哭了。

第三天，手表和皮夹子同骨灰盒一道葬了。

祖父去世前，姑丈拍了一段视频，几乎失明的祖母在祖父的床边，摸索着，他配文：70多年恩爱即将离别，依依不舍啊！

我想把祖父最后几天记叙下来，可心里不愿，就像我心里不愿去祖母那里一样，那藤椅上的人只剩下一个了呀。

年纪长了偏偏就生了一种不愿脆弱的病，所以选择逃避。

后来，读过《生死疲劳》，听过《我记得》，我便有了新的思考——如果有轮回，我们和逝去的人也会重逢吧，即使我们和他们轮回里再见也不能拥有同一时空的记忆，但相信“轮回”这件事就足以让人感到慰藉不是吗？

所以，再见如果是再见面。

那就让我们坦然和逝去的人说再见吧。

再见。

再见，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