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的华林叔,前年八十三岁高龄时,还在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村北沟渠上弯腰捡拾着柴棒,坡陡路滑,一脚不慎,趔趔趄趄晃荡了三四下,把不稳身体重心,瘦若枯枝的身子连同掖下的一拤儿短柴轱轱辘辘滚落沟底,哼唉两声,脚一弹腾腿儿抻了两抻,就再也没能起来。
听村里老辈儿人讲,华林叔年轻的时候,可威武了,十八九岁,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入伍,参加过西Z和平解放和中婆萝多边境之战,冲锋陷阵,表现突出,得了好多奖章,没几年,四个兜儿的昵子服都穿上了,中尉两颗星的军衔也扛在了肩,威风凛凛,按说他该前途无量了,可是,他思念故乡年迈的的爹娘缺人照顾,又怜悯身体虚弱的妻子带仨小孩太受劳累,就特意向所在连队和上级首长分别认真地反映了自己家里的实际情况,说,俺见咱们伟大的祖國以后国泰民安了,我家里的事儿比较特殊,我得回去照管一家老小的生活,得担负起一家之长的重任。当然,若有风云变幻,招俺必至,俺将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义不容辞,这一点,请望首长和各级领导放心!部队首长鉴于华林叔家的情况不同一般,就网开一面,匆匆给他办理了退伍手续。
复员回乡后的华林叔,一方面积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一方面也为家庭生活宽裕点还时时刻刻盼望着地方上级有关部门能给自己安排个适应的工作才会有个稳定而优厚的收入方能让家人生活不那么拘拮些。论华林叔在部队的优秀作派与显耀的职衔,满可以也十分应该享有地方民贞部门所给予的这等优待。
然而,华林叔在村里,一等三年,又一等六年,都眨眼间过去了,在意念里,总感觉这岁月过得短促而又漫长,分分秒都不好把握。这些年里,关于安排工作的事儿却始终不见一点儿动静,这下子一反想,华林叔的神经算彻底慌乱了。
慌了神儿的华林叔就连三赶四向生产队请假,隔五差六老向公社跑,跑得回数儿多了,公社那边儿也嫌烦,经办人冇轻冇重紫着脸儿对他说,这位老同志,妳这事儿妳得往县上跑,别光在底层瞎转悠,都大力提倡舍小家顾大家斗私批修大公无私的高尚舍回风尚里,妳总这么无原则地遛遛哒哒,影响也不太好,我奉劝妳最好收敛点儿个人行为,为顾全大局而多着想。至于给妳安排不安排,那得上面说了算,还得凭有关红头文件精神才能定夺,这也不是个掸冠吹尘的小事儿。这一番道理,妳可听得懂么了?
华林叔冇办法,只好低了头,起明扒早又往县上赶,跑了许多回,均无果,照样还得返回生产队从事田间劳动。
华林叔跑工作安排的事儿,一连数年,都竹篮打水一场空,在乡间底层民众中间,便逐渐演变成了一则大笑话。
据老辈儿村民们传言,关于华林叔没能顺利安排到工作的事儿至少坊间存在有三种版本:一说华林叔的退伍档案丢了,查无此人,也无真凭实据,空口白话儿,那冇法儿,也不予安置;二说华林叔志向不够远大在保家卫国暨献身国防这一重大事体上思想消极及意志不够坚定,只贪图地方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坑头的安逸生活,就私自离队,是逃脱组Z管理,属严重犯纪行为,就凭这一条,不追求妳的FL责任不判妳刑坐妳L那就是轻饶妳了,妳还想混水摸鱼抓捞个吃商品粮的铁饭碗正式工什么什么的过营生,尽想得美,那是半夜娶媳妇光想好事儿,做梦去吧,啥都有,而现实中,门儿都没;三说,华林叔自退伍返乡后个性太强,脾气又倔,不会混人,话儿说得也不婉转,也得罪了村干,上面是下过一回关于他工作安排妥当了的书面通知的,只是那资料一到村里,就压根儿没人给他传信儿,却反被黑心的村干暗暗地把自己的大儿子偷梁换柱私下里顶替了华林叔的那份工作名额,这不,如今谁谁谁家的那个大少在市里所当的全民工就是他华林的职位等等。
针对后一种情形,是真是假,故弄玄虚的歹人们不明张扬,谁也不好说清其内幕到底是个啥样子,口说无凭,信而传谣,不解决一点问题,换来的无非是善良者对当事人的无限怜悯与同情,真的啥也没落个儿,仿佛皆若虚幻与泡影。
我长到上小学的年龄,多少懂点事儿了,每次去学校,穿过华林叔门前的那片小树林时,总会远远地见到他家晒衣绳上搭的不是棕色的昵毯子就是紫黄色的昵褂或昵大衣,尽苏式制作,那少吃缺穿的年月,这景象已很高大上了。偶尔,也会见到华林叔在阳光下光背袒露着肋骨的瘦身子和从脖到脐下有一条一尺多长的刀痕,均上我怵目惊心,浮想联翩。就凭这一样儿,就是华林叔最好的功勋章,也证明华林叔是一位非凡的功臣。
但我知道,华林叔这辈子想盼个好工作的事儿估计是黄定了。
直到我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入伍三年也退伍又回村光荣担负起村里两委新一届干部,又主持村里全面工作的前年春天那一个春雨霏霏的漆黑傍晚,我正在桌旁静静地看报纸,一双雨靴哐咚哐咚声一高一低就入了耳,我抬起头,一看是华林叔,就赶忙站起迎上去,热情地说:叔,妳快进屋呀!
侄儿呀,知妳也忙,天下着雨,泥哩水哩,我就不过去了。华林说慢吞吞地说。
唉,叔…大老远赶来,又雨夜滑喳喳的,您不进屋来那怎么能行啊!我说着就搀拉老人的臂膀向屋里拽。
华林叔才勉张随我进了屋,自觉坐在一旁低矮的小凳上,自叹息道:哎…妳叔我老喽,不中用啦!
我忙说,看叔说哪儿去了,妳是有功之臣,身子骨通硬朗着哩!
哈哈…叔一听侄儿妳夸我,我就真的又年轻多了。不过,孩子…我今晚儿来,是给妳添麻烦来的,叔是想托妳给俺办点事儿。
啥事儿?我问。
还是我工作的事儿…妳可能从小到现在也都听说过冇遍有数了的。华林叔说得极不自然,面带羞涩之色。
嗯。我郑重地点点头。
妳知…就好,妳知…就好!华林叔有点释然。
我说,叔呀…您的事儿,年轻时没办成形儿,现在年岁儿是长了…再办…估计,再说,我也一普通小百姓,恐怕还真弄不了妳那个事儿哩!我解释。
侄儿呀…叔不是那意思,妳知道,我岁数大了,翻过年儿就整整八十了,就是顺顺利利给我安排再好的工作,妳叔我也是干不动了。华林叔自显开怀。
嗯!那叔…妳的意思是?你的打算是什么?妳说一下给我听听。
叔是说,我也跑了几十年…也没跑出个啥名堂,沤烂肚里就不准备再提那档子事儿了。只是近来我听说,上面有了好贞冊,对老兵和退伍人员有优待…
这个,有的有的!…刚下来的文件,办事儿机构都掛牌了,名称叫退疫军人事务部,县乡两级都有。那明文指出,凡六十岁的农村籍退伍军人都可享有相应的优惠待遇哩。叔啊,依妳的年龄,这回可获不少补助呀!
嗨,说来…妳叔命不好,享不住这福分哩!
看叔说的…咋会享不住?
侄儿呀,妳没听说过…我的档案丟失了!华林叔少气无力地坦言。
那妳找妳的原部队的战友或上级首长给妳作证啊?我反应极速,给华林叔献计献策。
可他们…他们一个个儿都…都不在了!华林叔垂下脑袋,语音哽咽。
我附和着叹息。又接道,那…我听说妳孙子今年都考上大学了,让他把妳的经历和功绩及妳胸前的刀痕拍成图片,传到网上…以寻求媒体支持,再…
我那孙子他…不愿管我的事儿,眼下又没在家…去边城上大学了,离乡好远哩。咳咳…我的要求也不高,我是说,如今,我和妳姨都七老八十了,弄啥腿脚不利索,也都干不动了,只想让上面给点补助…咱多点儿生活费,总共弄个一w二W儿的,让我俩能安度晚年就行,妳叔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叔啊…妳的要求真的是不高,若按妳胸前图片上传到网上这一思路来推想,妳的战斗事迹与妳坎坷的经历一旦让上面某一大人物看到了或有幸惊动了一号,那就不是一w2w的事儿了,补您2百w三百w也不依!
唉,难呀…孩子乖,那方面的事儿,想哩多耽误瞌睡…至于说上传图片的做法儿都涉及高科技,农村老农…谁又怎能懂得了那个?
我…我,我找行家里手给妳试一试。我坚持我的观点。
嗬…行啊妳,叔这回可全指望妳了!华林叔脸露喜色地说。
叔…妳也不能高兴太早,但我衷心希望妳尽快能听到好消息!我安抚老人。
那叔我就先谢侄儿了!华林叔欲立身鞠躬,被我忙按下。
我说,不用不用。叔…我趁今晚妳来,想亲从妳口…听听,妳这几十年里,到底儿去过县呀市呀有关部门没?又见到过管事的人儿冇?
这个…叔还真去了,可冇少跑路,都磨破了好几双妳婶给我纳的千层底儿…也真见到了有关负责人哩。华林叔答得很干脆。
那他们都啥说哩?我追问。
她…一次,农闲时节我又去了县上,民政一个年轻女的,约摸三十多岁,齐颈短发,在那办公室独自勾头静静打毛衣。她见我来,说,妳这个老汉儿又来干什么?华林叔若有所思后,叙说。
我来要妳们给我安排个工作。我当时对那工作人员这么说。华林叔接着复述。
那妳退伍后,一直以来,平常在家都干些什么?那女同志问我。
我说,在生产队随大伙下田种地收庄稼么。
嗬。那妳回去吧!那女同志连连挥手,示意我快走开。
我说我大老远儿地赶来…不容易,妳还冇给我安置工作哩,俺为啥要回?华林叔如是说。
妳能在农村大田里劳动…那不是个工作?那女的这么反问我,我就啥话也出不出口了。
啊?工作?我仿佛身临其境,啪地一下耸身站起。
华林叔讲到这儿,嘎然而止。目里全黯淡无光了。
我却被华林叔描述的事情经过给大大地震惊了。
…三年前苦寒的大雪天里,华林叔为捡拾柴草而滑脚掉壑,极其不幸,从此M不再,魂归西。让我特感遗憾的是,他至S,都还没等到我给他带去的好消息。
如今,我掬一束白花,轻轻地放置他的坟头。静静地伫立,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算作我和我的人民,向这位曾经勇敢杀敌的老人致敬致歉!
10月3凌晨1点初稿于苏州玉出昆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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