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
1611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迎来了统治的第十三年，英王詹姆斯一世颁布钦定版圣经。对于东方人来说，这一年是万历三十九年，圣上继续罢工的一年。
不过对富恒晓·奥罗斯科（Fulgencio Orozco）来说这一切他并不知晓。此时的他顶着烈日，尽力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日光下重影的安第斯山脉。胯下的马儿热得不停地打响鼻，奥罗斯科只能心疼地摸摸它汗淋淋的脖子，转过身看了看身后慢慢走过的骡队。
横贯南美的安第斯山穿过波托西
这是奥罗斯科第一次押运白银，出乎他的意料，白银并没有向东，而是向西运输。
10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安第斯山有多么的绵长，多么的伟岸。至于多么的危险，他在波托西就已经知道了。
波托西一切财富的源头塞罗里科，是安第斯山的支脉。所有的矿坑都在山上，所有矿工的命也捏在山神手中。
很不幸，当地人称塞罗里科山为“吃人的山”。
时至今日，当地矿工开工前仍祭祀山神。矿工心中的塞罗里科山神如魔如鬼，吃人饮血。
矿难塌方什么的是司空见惯。没有发生矿难的日子里，危险仍然无处不在。在四处弥漫着矿尘的坑道内工作，矿工们远远望去都是“白粉人”。奥罗斯科眼睁睁看着许多印第安矿工未满30岁已经习惯性咳血了。
“他们的肺都烂啦，基本活不到35岁的”一位当地的医生这么对他说。
对于奥罗斯科来说，不用上矿井并不意味着好整以暇。整座山区弥漫着用水银提炼白银产生的臭气，方圆六七十里所有的植物都被毒死，寸草不生。
波托西当地流行一种怪病，许多人皮肤苍白，头发牙齿脱落，浑身像癫痫一样不断抽搐，最后在精神错落中死去。
许多人都说这是塞罗里科山对肆意开采者的报复与诅咒。
我们现在知道，这是水银中毒。
水银中毒的真实案例——日本水俣事件中的受害者与他母亲
我们在奥罗斯科与女儿的通信中看到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切都好，不要挂念”。实际上剧毒的废气让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痛苦不堪，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
“一闻到那味道，我咳嗽得肝肺都要咳出来了，真想念巴斯克的山野啊。”在他的日记里我们找到了这句话。
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塞罗里科山是波托西永远的背景。
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奥罗斯科很好奇白银究竟运到哪。作为押运人签完名后，看着白银装箱载上西班牙大帆船，他忍不住询问船长。
“这些白银目的地是哪儿？”
“中国”
奥罗斯科小时候读过《马可波罗游记》，但对东方的认识也就停留在“大汗的宫殿屋顶与地砖都是黄金”这样的阶段。
“中国皇帝都用黄金做屋顶了，居然还缺白银？”奥罗斯科心里嘀咕。
万历皇帝期间，中国经济完成了从铜本位向银本位的转变，这些白银至少有7成来自南美。
四、人
英语里有“富如波托西”这句俚语，奥罗斯科很希望这句话应验在自己身上，但他首先要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波托西是个人们追逐财富的荒野之地，上帝与法律都无暇顾及这里。人与人之间变化难料。
奥罗斯科一直认为西班牙社会分成三层，到了这里却发现分成至少十八层。
由于财富来去不定，暴富与赤贫之间的问题多靠暴力解决，一件小事就可以导致两个族群间反复的仇杀：西班牙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暴力；西班牙本土白人与克里奥尔人（美洲出生白人）之间的冲突；西班牙各地区少数民族间的暴力；共同构成了波托西社区生活的日常。
因为是个巴斯克人，所以奥罗斯科受到了巴斯克社区的欢迎，更为重要的是巴斯克同乡们控制了生产中最赚钱的精炼环节。奥罗斯科与精炼厂经理费尔南德斯一家建立了友谊。
1611年秋日的时候，奥罗斯科受邀参加了费氏的家族聚餐。费尔南德斯决心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当地一位矿场主的儿子，一位安达卢西亚人。这实际上是双方社区的订婚仪式。
然而，年轻人改变了家族的历史进程，罗密欧与朱丽叶空降了波托西城。
大女儿接受了另一家矿场克里奥尔人经理的求婚，嗯，私奔了。
对当地克里奥尔人来说，这是浪漫；而对当地巴斯克人与安达卢西亚人来说，这是耻辱。
之后，牵涉三个家族的仇杀持续了3年，死了11个人。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这是波托西的日常。
五、驱魔
富恒晓·奥罗斯科在波托西辛勤工作了二十个月，却始终没有攒够2800比索的白银。对家乡的思念，对女儿的承诺，对自己的失望如同巨石一般压在他的心头，最后竟然把他逼疯了。
在波托西皇家医院里，奥罗斯科精神错乱，在病房护士与病人惊恐地注视下，公然咒骂基督与西班牙帝国。教士卡兰查负责给他驱魔，准备周密的驱魔仪式却像儿戏一样失败了。奥罗斯科抓起十字架砸到教士头上，更加放肆地嘲笑着一切，卡兰查为首的众人无可奈何地问他为何口出狂言。
奥罗斯科大喊：“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基督与国王么？因为他们把财富给了那些恶棍和平民。却让我这么一个血统高贵而信仰上帝的人陷入贫穷，这多么的不公平！！”
1643年的罗克卢瓦战役与之前的无敌舰队覆灭共同宣告了西班牙帝国的彻底衰落。
教士一下子哑口无言，甚至于都羞于说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之类的话。
最后卡兰查想出了绝对成功的办法：从教会拿出2800比索白银给他，并且给他订好了回家的船票。
当晚，奥罗斯科开始向教士忏悔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打开房门，发现他抓着银币，带着微笑在床上安然离世。
债务得偿，嫁妆办成，信仰得救，波托西的太阳照常升起。
参考文献：
1、【英】卜正民：《维梅尔的帽子》，文汇出版社，2010年。
2、【乌拉圭】爱德华多·加莱纳诺：《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
3、林满红：《银线》，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
4、Arzans de Orsuay Vela, Bartolome：Tales of Potosí, Brown University Press, 1975.
原创作者：朱斌君
责任编辑：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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