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

周红30岁怀着二胎的时候，发现张华伟劈腿了，一气之下挺着肚子回了娘家，是准备离婚了。

周红爹妈自然是不同意，她爹说男人就像是犯了腥的猫，不偷一回止不住心头痒，周红妈也劝着说小俩口好好过日子罢，好歹也看着孩子的面。就连哥嫂也劝和，说你一个怀着孕的女人离了婚还有哪个男人会要你呢？除非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打掉孩子么？周红也不是没想过，在她发现静静躺在垃圾篓里的避孕套，她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开始筹划怎么做。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哪怕不是因为爱情，就冲这个女人心甘情愿给你生儿育女，就不该趁着怀孕偷吃。

所以当周红将那套子摆在桌上，就显得特别理直气壮，特别有理，特别有底气，她朝着她丈夫大喊，张华伟，我不过是回了几天娘家，就把别的女人吹到你的床上了？

华伟知道露了馅，倒也不慌，毕竟他也不是个吓大的人。他只是淡淡的说，既然你都知道了，大不了咱离婚。说完就走了，周红只听得一道关门的声音，她没想到张华伟竟然和她达成了如此快速且一致的共识。

这婚是离定了，关键是如何处置夫妻婚内财产，和两个孩子——儿子和她肚里孩子的问题。

周红的公公——她还平平静静地叫了声“爸”——斩钉截铁地说他老张家绝对不会认一个破坏别人夫妻感情的小三进门，她儿子永远是老张家的子孙。周红是听出了老人的意思，然而几天后张华伟领了一个女人回来，大大方方地给她介绍，说是初中同学来着。女人叫小绿，小红说，常听华伟提起你。一个“常”字让人浮想联翩，周红细想着华伟这一次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原来是早就搭上了。周红说，张华伟，你给我二十万，我们离婚。华伟说，二十万可以给你，但是儿子得归我。

周红的离婚在周家引起了不小的“地震”，周爸周妈对女儿如此坚决的离婚态度感到震惊，继而又产生了极度的担忧，一个离了婚的怀着孕的女人，还有哪个男人会要？所以当周妈直截了当地跟女儿透露这一层担忧的时候，周红不是没有动心，如果生下孩子，至少要几年不能上班，而且会有男人接受她这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吗？

可是看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周红犹豫了。她之前对自己的规划就是生两个孩子，然后就着一份稳定的工作生活着，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碰到离婚这档子事。她是学护理出身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30岁其实是一道坎，书上说的——女人30岁以后再生育的风险是逐年增加的，她不得不谨慎，更何况她——照着镜子的她，也是逐渐的不年轻了。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的代价是很久一段时间周红爸妈没有理过她，不过哥嫂收留了她，给她腾出了一间房，嫂子还时不时做些营养品给她。

五个月后，孩子生了，是个女孩，叫敏。

之所以叫敏，用周红的原话说是希望孩子聪明读书，别像自己。

结果，周红发现周敏比她小时候还要顽皮。

头三年周红忙着带孩子，后来周敏长到三岁了，就直接扔在家里，跟着她哥的孩子一块玩。她需要工作。

虽然离婚分到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但这笔钱周红压根就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过。她拿出十五万偷偷买了一间门面，出租出去收租金，而剩下的五万早在这三年里花得差不多了。

这三年里，周爸周妈又重新接纳了他们的孩子，只不过这个接纳多了一个附加条件——周红需要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她妈时常念叨着，闺女没嫁出去，心里头就悬着一块巨石没落地，好像把周红的离婚遗忘得一干二净。而其实，周红也在积极、热情地相亲，可对方听说女方还带着一个女儿时，就没了下文。这一来二去，周红看周敏的眼神就带了几丝复杂的感情，如果没有周敏，说不定她在离婚后的一年内就嫁了；可当她细眼瞧自己的女儿，这眉眼、说笑，竟是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细想这三年一路走来的艰辛，哪怕自己再后悔，也不能从头来过了，这一悲与喜涌上心头，只让她对周敏越发的严格起来。

这一年，有个男人走近了周红的生活。

有一天周红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问她知不知道他是谁。周红二话不说就挂了，不一会儿电话又来了，那头说周红你还是老样子，我费了好大劲才联系到你，没想到你一言不合就拒人千里之外。周红才知道他是何强。

要说何强，周红是记得有这么个人，好像是初中同学，而且还追过自己，只是拒绝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想到何强会联系她。她辗转从其他同学嘴里得知何强这些年混得不错，也结了婚，据说生了一个女儿。何强说他现在准备在家发展了，想约她一起出来吃个饭。

饭定在了三天后。一大早何强打电话来，说你11点在楼下等我接你。周红心想这何强准备做得还挺足的，她跟嫂子提起的时候，嫂子说去见上一面又不会少块肉，说不定他心里还有你呐。可他都已经结婚还生一个女儿了，然而嫂子说这有什么？找找路子也是好的。

周红决定带上周敏一起去，不管何强目的是什么，她周红的现实就摆这了，老同学相聚也好，旧情复发也罢，她都已经是结过婚的、有过孩子的女人了。所以当她拉着周敏站在楼下看见何强的车灯亮着，她觉得自己疯了，不过这疯了的里面有股不可说的沉静。何强倒没表现出什么惊讶，他摸着周敏的头，说这是周敏吧，看起来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又看着她说，很像你，看上去很野。

吃的是牛排，靠窗的座位，望过去能看到长江上的渡轮，隔着厚重的玻璃，依稀听见渡轮的鸣笛声。看何强看得入神，周红细声问他在看什么。何强说初三毕业后他在一个白雾漫天的早晨坐上了去上海的渡轮，周红你知道吗，他说，现在听到渡轮的鸣笛声，我觉得现在和当年的早晨都没有变。周红说，变了，你看现在都没有雾了，以前冬天还有几场雪，现在连颗雪籽都看不到了。她突然记起何强是很怕冷的，她常把一颗小雪球塞进他的衣服里把他冷得上蹿下跳。

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听说你在上海混得不错。周红看他不言语，问着。没想到他倒笑了，还能有什么，这里是我的根，是我的家，想着就回来了。他呷了一口红酒，在外面一个人有时候也苦。周红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句话来，“在外面一个人有时候也苦”却也说到她心坎里了，这些年她背着周围人的不绝于耳的议论声，把自己的心硬是走得坑坑洼洼的，虽说有着哥嫂娘家的帮衬，这些年是走过来了，但吃过的苦她还不是一个人往肚子里咽，她又能把这些苦跟谁说呢？跟家里说？当初是她铁了心要离婚的，也是她坚持要生下来的；跟周敏说？算了吧，她小小年纪又知道些什么呢。

这顿饭吃得有点漫长，周红觉得他们吃的不是饭，而是互相吃着对方，一寸寸地啃咬着对方。周敏说妈妈你吃得好慢啊，我都吃饱了，你摸摸我肚子。衣服被掀起来了，露出了鼓鼓的幼白肚皮。她离开张家的那天晚上，儿子的肚皮也是幼白的，他被拉着在地上打滚，嘴里哭喊着妈妈带我走，他知道她不会带走自己，但是他是那样大声的叫着，像是把她的心肝也叫了出去，他的肚子一会儿鼓起又一会儿凹下去，仿佛在呐喊着。女儿用力拉着她的手，何强在叫她。什么？你刚在说什么？她问。你刚在想什么？他说，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太苦了，没想过再找个男人吗？周红说哪个男人会要一个带着女儿的离婚女人呢，我都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男人了。

何强说，周红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他压着她，喘着粗气叫唤着。

周红觉得自己是莫名其妙地跟何强上了床，自己还是很吃惊的，她觉得自己落入了何强的圈套——他早就预备好的，而她也明明有所察觉，但还是往下跳了。那天回去，女儿问妈妈你是准备找个爸爸吗？倒是把她问住了，要说论条件，何强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有房有车，事业有成；至于婚姻，他也说了已经和妻子分居很久了，而他家里对这媳妇颇有微词——不能生育了，而他家就何强这么一个儿子，是万万不能把根断了。可是这对她自己又是一个不小的赌注，给何强生个儿子，她还需要这样为生活辛苦奔波吗？可如果生了女儿，她也许就真的完了。她嫂子却怂恿她试一试，你不是学医的吗，你用用生男孩的秘方试试。她还说，妹子，嫂子我是真的舍不得你这样一个人下去了，像何强这样不介意周敏心里还有你条件也不错的男人可不好找，这人生本来就是赌嘛，赢了天下都是你的，输了你也没什么可输的，你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何强说，周红你知道吗，初中的时候我想过拥有你，但被你拒绝后我没想过还能得到你。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你生了我就离婚就娶你。

他们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做爱。换着不同的姿势，周红就想这何强是不是憋坏了。她觑见他满身大汗，她也是满身大汗，空气中弥漫着两具肉体碰撞出来的汗味。他沉闷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眼前这个男人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小男生，在野外和她在那帮人中追逐，这感觉来得着实让周红措手不及，她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而体内有一股热流流经身体的五脏六腑，让她不禁叫了出来。

两个月后，周红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跟张华伟打了声招呼，把儿子接到自己这来。儿子高了，黑了，也瘦了。和妹妹在一块，俨然是个大人，有着异常的懂事。周红看在眼里，心里却在翻滚着，说不恨张华伟是假的，但她更恨勾引他的那个女人，当她知道张华伟又要当爹的时候，她甚至在心里狠狠地向那个女人发了恶毒的诅咒。如今这股恨意随着看到消瘦的儿子又茂盛地生长了，她问了儿子一些关于那个家的问题，当回答有没有挨打的时候，儿子怯怯的回答让她蔫了，自从张华伟找上那个女人开始她就输了，而她似乎是在顺着别人铺好的路子在走。她那茂盛地对小三的记恨，而如今她也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这种转变也让她实实在在的心惊了。

送走儿子后，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嫂子。姑嫂二人商议后，觉得还是要先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何强透透气。何强知道后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周红转了几圈。周红心里头却是一片明镜，她说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我是经历了小三的人，我可不想成为别人婚姻里的小三。意思是你何强的离婚事宜也该提上日程了。可何强说这离婚的事他说了不算，先得问下父母。几天后，他父母的回复也来了，除非确定是男孩，不然离婚请求不会得到允许。

周红怕就怕在这里，她也年纪不小了，这一次怀孕要是怀的女孩，打掉了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怀上。何强爸妈那边的意思是，如果是女孩还不如固守现状，离婚可不是好名声。周红只能从何强身上着手。

三个月的时候，周红摊牌了，她说何强你如今对我还有这份情谊我很感激，但你也知道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我赌不起，我不能拿我的肚子来赌我的下半生。如果你不能离婚，我就去打掉孩子，我和你就此断掉。何强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呢，你就不能再等两个月我们去做个彩超再来做决定吗？周红问那如果是个女孩那我是不是要打掉呢，你知不知道月份大的话流产对我的伤害是有多大吗？何强沉着脸一声不吭，周红说没想到你何强是这样的男人。

三天后，周红让嫂子陪她来打掉孩子。嫂子说这事你可得想清楚了，你把孩子打掉了可就把你和何强给打掉了。周红说她想清楚了，她发觉自己真的是赌不起，她等不到何强的离婚，但她可以等待自己来离掉自己的肚子。嫂子叹了一口气，她重复说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她说妹子，嫂子替你可惜。周红自己也觉得可惜，她以为何强是个大男人，后来发现他不是，他不过是拗不过父母的孩子罢了，当她听他说是如何接受父母的安排结婚，她觉得他很可怜，然而现在她又觉得这可怜之中又多了一层可悲的意味。

被推进手术室，周红深吸了一口气，她一遍一遍给自己说着别紧张，人流手术的操作她也曾学过些。

医生问，要麻醉吗，不麻醉可以少交五百。周红说不要麻醉，只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钻进了她的下面，体内的热流似乎瞬间流逝掉了，只觉得一阵疼，接着一阵，夹杂着金属器械的碰撞声，一个东西被夹了出来，眼泪和汗水包围住了她，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她极力地呼吸着，眼睛却是一片模糊。

嫂子搀扶着周红走出手术室，她们坐电梯下了一楼，走道里消毒水的气味随隙而入，对于周红这个经常接触消毒水的人来说，此时此刻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有要吐的感觉。她说我要吐，嫂子疾步扶着她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最靠近的一个病房的门开了，周红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她看见何强鼻青脸肿带着血迹躺在床上，何强似乎也看到了她，先是惊疑，等看到她的肚子后，病床上响起了剧烈的声音，何强的眼睛似乎要杀人。护士闻声跑了进来，她在门口喊着，医生医生，快进来，3号病人发生异常情况。而周红被嫂子拉了出去，对着垃圾桶干呕着。

第二天一大早嫂子递来消息，原来那几天何强和父母、妻子摊牌下定决心要离婚，被闻讯而来的妻家子弟狠狠揍了一顿，现在听说他又不想离婚了。周红正拖着地，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嫂子急忙扶起来，说别上心别上心，可她又说了一句，造化弄人呐。

周红说，完了，完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周敏说妈妈你在说什么？

周红说她这辈子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