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本草纲目》载：“蜉，水虫也，朝生暮死。”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想到了桂花。

我出生在一个秋日的清晨，氤氲雾气中，我瞥见了水影里不断游走的光，我没见过那么美的东西，也许我应该去和她打个招呼，可是我用尽全力也展不开我的翅膀，我想向身边的伙伴求助，可是他们好像都很忙，我们还没来得及互相问好，他们就已经开始寻找。

后来我翻身躺在了水面上，翅膀终于在冰凉的湖水里舒展开来。水影里的光扫过我的眼睛，我觉得很刺眼，可是我不会闭眼，甚至连眨眼都不会，谁也没告诉我原因。我想要再次尝试飞行，可是我的翅膀冻僵了，我趴在水面上看着一个又一个新的面孔，他们迎着朝阳出生，在光晕里展翅飞行，扑闪的翅膀闪烁着彩色的光，然后是两只一起翩跹。我别过头去，预料着完不成这一次任务了，开始期待着夜晚的到来，因为我知道那个时候大家都会和我一样，再一次消失在这茫茫天地间。

“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配偶，你不用繁殖下一代吗？”

突然一个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无法闭住的大眼睛搜寻了一圈都没找到声源。

“我是风，你不需要看见我，我会让你感受到。”

然后，一池水波漾起了温柔的涟漪。我感受到了凉意。

“朝生暮死的水虫而已，我可以自己安排我的一生。”

我没有告诉他事实，我很想完成这一生的任务，可是我的翅膀动不了。

“那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和我一同看看天地。”

我当然愿意，可是我不想暴露我的缺陷。

“我不识路。”

“我会带着你。”

风告诉我人间四季数秋最美，因为秋季有桂花。我从未见过桂花，更不知她有多美。我以为风会带我去见她，可是他只管往前走，真的只是想让我看一看天地有多大，或者只是想让我感叹我有多渺小，这也许是一个阴谋，我想着。

我乘风游于天际，在雨缝中穿行，在秋露中沐浴，我们掠过湖水，惊扰了一两尾红鱼，我们在天地间急速畅游，跨过高山，招惹草木，迎着日光，轻薄流云……有花瓣经过的时候，我惊呼桂花，学着风的样子挽留那稍纵即逝的美艳，可是风告诉我这并非桂花，两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些不过是不愿依着土壤睡去的尘世繁花，桂花却是这个季节刚睡醒的仙物，我似懂非懂，明白了桂花并非俗物，是不小心落入凡间的仙子。

“我累了。”

“你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我会继续带你往前走。”

“可是我不会闭眼睛。”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整天都在忙碌，不需要闭眼休息。”

后来风把我放在了一处透明物体面前，我看着里面的生物，风告诉我那是人类，最精明的一种生物，一种懂得趋利避害的生物。风说等一刻钟便来接我。

隔着透明物，我听到里面的人类说到了我们，她说“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她的声音真好听，我沉醉其中，忘却了疲惫，竟然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翅膀。我的翅膀已经干瘪，秋日清晨的湖水太冷，冻伤了我的翅膀，即使阳光正好它也不再闪烁光芒，我竟然第一次感到了羞愧。

继而，我又听到她说“浮生一日，蜉蝣一世。蜉蝣是生命极其短暂的昆虫，古人用‘朝生暮死’来形容它，但它在这短短的生命中，绽放了最绚烂的光彩，它们在短暂的生命里，必须找到配偶，必须完成交配并产卵，然后在完成一生的使命后，平静地死去，朝生暮死的它，用生命的尺度，去丈量时间的长度，……”我开始感叹她的能说会道，她并非我们，怎知我们的一生？我们并不是非要交配产卵，那是我们的使命，可不是我们的宿命，我们真正的精彩不仅仅在于生命的绵延不断，还有自身的欢愉，我们也一直在追寻。

风来了，我不再看那个人类一眼，不明真相的人总是可以自娱自乐，并且永远津津乐道。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我没有嘴。”

“可是你在和我讲话。”

“我不会。”

“世间万物自出生便懂得饮食作息。”

“我们没时间。”

我问风我这算是流浪吗，他说不是。

我以为天边着了火，兴奋地差点扇动起翅膀，因为我听说火是热烈的，永远热情的火被世间所有生物向往。飞蛾就是受火的邀请，不顾一切地飞向了它。风笑着说那是晚霞。哦，晚霞，我知道，一天的结尾就是看着晚霞伴着彩云投入远山的怀抱，然后无尽的黑夜降临。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公平，我出生的时候有光游走，为什么最后我只能在黑夜里消失，既然让我看遍天地，为何只予我一日期限。

我告诉风我会在黑夜里消失，他没说话，把我带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我落到了湖面上，湖水还是和清晨一样冰冷，我有点抱怨风的粗鲁，为什么不把我放在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

倏尔，暗香扑鼻，风衔花而来，他告诉我这就是桂花，最美的花。我笑着说这位仙子真香，其实是夜太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不屑于说谎取悦任何人。他又没有说话，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闻着香味，细数这一生的经历，我安心地等待着死亡。

忽然，我看到天空破了个洞，一星点光漏了出来。我以为是桂花落了下来，那是真的很美。

“我把月亮送给你，你不会在黑夜里消失。”

“你后悔吗？”

“什么？”

“最后也是孑然一身，连出生的使命都没能完成，后悔吗？”

“朝来暮去却还是一直追寻，我为何后悔？”

我心想，秋风又酿桂花时，我会再次迎着朝阳出生，还要在渺渺天地间不断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