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几年的时候我上初中，爸爸单位订阅一份杂志叫《婚姻，恋爱与家庭》，这是一本很老的杂志。
在这本杂志里第一次看到顾城的诗和他的家庭，疑为不真实的故事，简直离奇到不太真实。也是从那个时候注意了他的诗，很想探究他那么样一个人，会写出什么样的诗。但我那个时代连一本诗集都弄不到，因此很多年来一直仅仅知道仅有那几首出名的诗，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之类。直到今年才翻看起顾城的诗集来。
先节选了20首：
01.一首很美的诗。读着这样的诗，我甚至会打心里说这样一句话“写出这样诗句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吧。”
门前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给他
我们不走了，我们需要
土地，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分天空，一分月亮
一分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用木鞋挖着
泥土，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
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
它只用指尖，触了触阳光
1982年8月
附注 作者曾将第四段以下删去，二者各有深意。
02.在2022年四月份左右读到这首诗，当时疫情肆虐，我们这个区也是重灾区，这首诗非常打动我。
《种子的梦想》
种子在冻土里梦想春天
它梦见——
龙钟的冬神下葬了
彩色的地平线上走来少年
它梦见——
自己舒展着颤动的腰身
长睫旁闪耀着露滴的银钻
它梦见——
伴娘蝴蝶轻轻地吻它
蚕姐姐张开了新房的金幔
它梦见——
无数儿女睁开了稚气的眼睛
就像月亮身边的万千星点……
种子呵，在冻土里梦想春天，
它的头顶覆盖着一块巨大的石板
1979年1月
03.《三体》中有这样一首诗：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自们也像幽灵
时间何以凝固？我想这是个哲学问题。譬如有时候收拾旧物，十几年前的纪念品--看着它们，我看到的总是时间，而不是物体本身…物体把时间凝固了。再看看顾城的《石壁》：
《石壁》
两块高大的石壁
在倾斜中步步进逼
是多么灼热的仇恨
烧弯了铁黑的躯体
树根的韧带紧紧绷住
岩石的肌肉高高耸起
可怕的角力就要爆发
只要露水再落下一滴
这一滴却在压缩中突然凝结
时间变成了固体
于是这古老的仇恨便得以保存
引起了我今天的一点惊异
顾城/1979年5月
04. 爱情的告别。
在夕光里，
你把嘴紧紧抿起：
“只有一刻钟了”
就是说，现在上演悲剧。
“要相隔十年、百年！”
“要相距千里、万里！”
忽然你顽皮地一笑，
暴露了真实的年纪。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忘了一句。”
05.简单的诗，不简单的情感。
…特别微妙的一首小诗。
远和近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1980年6月
06.《戏剧性谋杀》中的诺伊兹，不知痛为何物的是身体，那么心呢？
痛这种东西实在特殊。
就像保罗策兰写道：
“数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
就像听过的那句话：
“你觉得痛苦吗？
那就面对吧！”
沙地上
鲽鱼的眼睛半闭半睁
不知痛苦的贝壳说
我要心
我知道了
什么是眼泪
1980年12月/顾城
07.一首“悟”，让人悟。
悟
树胶般
缓缓流下的泪
粘和了心的碎片
使我们相恋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欢
1980年6月
很早以前，无印良品唱过一首歌：
（你手中的感情线
是不肯泄漏的天机
那也许是我一生
不能去的禁区）
我想，人的感情，常常和秘密，内心禁区有关，而能称之为禁区或秘密的，常常是一个人的脆弱之处。倘若一个人肯向你展示他心深处的脆弱，两颗心才会第一次真正相遇。
了解的共鸣比一切快乐更快乐。
08.所谓的“我”，应是“我”，应该有自己本来的样子，我应如是。
我从没被谁知道
所以也没被谁忘记
在别人的回忆中生活
并不是我的目的
1981年1月
09.
初夏的时候，非常适合读《初夏》。
初夏
乌云渐渐稀疏
我跳出月亮的圆窗
跳过一片片
美丽而安静的积水
回到村里
在新鲜的泥土墙上
青草开始生长
每扇木门
都是新的
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
窗纸一声不吭
像空白的信封
不要相信我
也不要相信别人
把还没睡醒的
相思花
插在一对对门环里
让一切故事的开始
都充满芳馨和惊奇
早晨走近了
快爬到树上去
我脱去草帽
脱去习惯的外鞘
变成一个
淡绿色的知了
是的，我要叫了
公鸡老了
垂下失色的羽毛
所有早起的小女孩
都会到田野上去
去采春天留下的
红樱桃
并且微笑
1981年2月
10.
我喜欢
孩子般的奇思妙想
谁能知道
房上猫跳
吓灭了萤火虫
蜗虫在逃跑
还在盯梢——
歪歪斜斜的影子
悄悄
1981年2月
11.
一代人
真的是一代人
诗句里的感觉恐怕是现在的人无法感觉，无法想象的，懂的人自懂。
儿时，那叽叽喳喳的寂静。
叽叽喳喳的寂静
雪，用纯洁
拒绝人们的到来
远处，小灌木丛里
一小群鸟雀叽叽喳喳
她们在讲自己的事
讲贮存谷粒的方法
讲妈妈
讲月芽怎么变成了
金黄的气球
我走向许多地方
都不能离开
那片叽叽喳喳的寂静
也许在我心里
也有一个冬天
一片绝无人迹的雪地
在那里
许多小灌木缩成一团
围护着喜欢发言的鸟雀
1981年5月
12.顾怼王，绝啊～
解释
有人要诗人解释
他那不幸的诗
诗人回答：
你可以到广交会去
那里所有的产品
都配有解说员
1980年6月
13.“我们走进夜海，去打捞遗失的繁星”--怎么这么美呢？就像是在读泰戈尔，浪漫多情，又美好…
诗情
一片朦胧的夕光
衬着暗绿的楼影
你从雾雨中显现
带着浴后的红晕
多少语言和往事
都在微笑中消融
我们走进夜海
去打捞遗失的繁星
1979年6月
14.写诗啊，有时候其实实在画画。
感觉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1980年7月
15.“感受到时间了吗”
“是的--”。
案件
黑夜
像一群又一群
蒙面人
悄悄走近
然后走开
我失去了梦
口袋里只剩下最小的分币
“我被劫了”
我对太阳说
太阳去追赶黑夜
又被另一群黑夜
追赶
1981年11月
16.诗人啊，有时候是一位小女孩儿。别担心，她会好好长大的。
生日
因为生日
我得到了一个彩色的钱夹
我没有钱
也不喜欢那些乏味的分币
我跑到那个古怪的大土堆后
去看那些爱美的小花
我说，我有一个仓库了
可以用来贮存花籽
钱夹里真的装满了花籽
有的黑亮、黑亮
像奇怪的小眼睛
我又说，别怕
我要带你们到春天的家里去
在那儿，你们会得到
绿色的短上衣
和彩色花边的布帽子
我有一个小钱夹了
我不要钱
不要那些不会发芽的分币
我只要装满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们的生日
1981年12月
17.人的一生很短，不过是从夏天走到了冬天。
给我逝去的老祖母
之二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温热的夏天
花落在温热的石阶上
院墙那边是萤火虫
和十一岁的欢笑
我带着迟迟疑疑的幸福
向你叙说小新娘的服饰
她好像披着红金鲤鱼的鳞片
你把头一仰
又自动低下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黎明时
暴雨变成了珍贵的水滴
喧哗蜷曲着
小船就躺在岸边
闪光，在瞬间的休眠里
变成水洼，弧形的
脚印是没有的
一双双洁白的白球鞋
失去了弹性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最高一格
在屏住呼吸的
淡紫色和绿色的火焰中
厚厚的玻璃门滑动着
“最后”在不断缩小
所有无关的人都礼貌地
站着，等待那一刻消失
他们站着
像几件男式服装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我的手里
你松弛的手始终温暖
你的表情是玫瑰色的
眼睛在移动
在棕色的黄昏中移动
你在寻找我
在天空细小的晶体中寻找
路太长了
你只走了一半
你就这样地睡了
在每天都越过的时刻前
你停住了
永远停住
白发在烟雾里飘向永恒
飘向孩子们晴朗的梦境
我和陆地一起漂浮
远处是软木制成的渔船
声音，难于醒来的声音
正淹没一片沙滩
你就这样一次次地睡去了
在北方的夜里
在穿越过
干哑的戈壁滩之后
风变笨了
变得像装甲车一样笨重
他努力地移动自己
他要完成自己的工作
要在失明的窗外
拖走一棵跌倒的大树
1982年3月
18.这首诗很有诗人自己的影子，我想，在激流岛，他就是自己世界的王子了。
小春天的谣曲
我在世界上生活
带着自己的心
哟！心哟！自己的心
那枚鲜艳的果子
曾充满太阳的血液
我是一个王子
心是我的王国
哎！王国哎！我的王国
我要在城垛上边
转动金属的大炮
我要对小巫女说
你走不出这片国土
哦！国土哦！这片国土
早晨的道路上
长满了凶猛的灌木
你变成了我的心
我就变成世界
呵！世界呵！变成世界
蓝海洋在四周微笑
欣赏着暴雨的舞蹈
1982年4月
19.《问》
归来 那片月亮
是我丢的
是我故意丢的
因为喜欢它
不知为什么
还要丢在能够找到的地方
20.童年，是一生中最富有激情的时光之一，因为光着脚丫，因为叽叽喳喳，因为一切都有可能…
童年的河滨
我们常飘向童年的河滨
锥形的大沙堆代替了光明
石块迸裂后没有被腐蚀
淡淡的起伏中闪动黄金
是孩子就可以跳着走路
把塑料鞋一下丢进草丛
铁塔锈蚀得凸凸凹凹
比炸鱼的脆壳还要诱人
那陈旧的遗憾会纷纷坠落
孩子们还是要向上攀登
斜线和直线消失在顶端
乔木并没有让出天空
高处的娃娃在捕捉光斑
“真美呀”渔夫忽然叹息一声
他是我，也是你，都是真的
他在那儿代表着真实的我们
大自然宏伟得像一座教堂
深深的墨绿色是最浓的宁静
在蝉声和蜘蛛丝散落之后
自信的小木板就漂进森林
想烫发的河水总是拥挤
不知为什么去参观树洞
那银制的圣诞节竟然会融化
滑冰的长影子也从此失踪
最好是用单线画一条大船
从童年的河滨驶向永恒
让我们一路上吱吱喳喳
像小鸟那样去热爱生命
1982年6月
诗集里有很多的美好和故事，像沙滩上的贝壳，等人一一拾取。
先节选这20首吧，希望这世界上好人一生平安，坏人也会慢慢变成好人。我不想站在道德制高点责备一个人的人品，因为不能深深的了解一个人，就很难做出公正的评判。
顾城不在了，但他的诗仍旧可以读一读。最后，以诗集里的一首诗结束：
有时，我真想
——侍者的自语
有时，我真想
整夜整夜地去海滨
去避暑胜地
去到疲惫的沙丘中间
收集温热的瓶子——
像日光一样白的，像海水一样绿的
还有棕黄色
谁也不注意的愤怒
我知道
那个唱醉歌的人
还会来，口袋里的硬币
还会像往常一样。错着牙齿
他把嘴笑得很歪
把轻蔑不断喷在我脸上
太好了，我等待着
等待着又等待着
到了，大钟发出轰响
我要在震颤间抛出一切
去享受迸溅的愉快
我要给世界留下美丽危险的碎片
让红眼睛的上帝和老板们
去慢慢打扫
1982年6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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