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姊妹五个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从小一起吃一起玩儿，打打闹闹的，以为会永远这样子。没想到，等后来各自成了家，姊妹五个聚齐一次变得越来越难，不是你忙就是我有事儿。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你算算吧，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唉，我就想起来，我跟你二姐小时候的故事。我俩老爱吵架，咱妈看见了就在旁边说，你姐俩好好的吧，在一起总共呆不了几年啦。谁曾想过不两年我跟你二姐，一前一后都出嫁了。那时候也还不觉得，等到最小的一鼎成了家，我才真正觉得这聚齐一次的不容易。”
“所以啊，还得感谢这个古人呐，就给我们创造了个清明节，你不回来也得回来，不想聚也得聚，也就给我们姊妹五个创造了个理所应当的团聚日，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晓娴说：“这么一说还真是。从过了年，我们姊妹五个这是第一次聚全吧。”在前面开车的一鼎听了，看看后视镜儿里的晓雅笑嘻嘻说：“姐呀，那你就得惦记着给咱多组织聚会呀！”
晓雅哭笑：“唉—-记着呢！”
刚才晓雅催着晓静赶紧煮饺子，赶紧吃了上坟就是这个原因，她以前从来没跟弟弟妹妹说过。她越来越发现聚齐一次的不易。所以，她正是借着上坟这个机会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哪怕拉拉家常也好啊。否则的话，她们姊妹各过各的，渐渐地有些陌生，比如，一鼎家买房子，小敏转行都是听甄妈妈说的，甄妈妈要不给她说的话，她想，我猴年马月才能知道这些事儿。
像往常一样，姐妹五个，把各种吃食放在墓碑前的石沿上，一鼎挥锹在坟头前挖了个半米深的坑，把要烧的纸钱纸衣服纸裤子等等堆到坑里，一鸣把甄妈妈剪的彩条纸挂在坟堆的杂草上，按以往乡俗，这些杂草彩条纸最后都要烧掉，尤其是杂草，你不烧掉它它就使劲往里扎根越长越大，到时候就不好处理了。
但这几年春天，雨水越来越少，干燥了一冬天的山上，哪儿哪儿都是见火就着的茅草枯枝，村里边怕清明节烧纸引起山火，也不让烧了。甄妈妈只好隔三差五，或者自己过来，或者请人把甄爸爸坟头的杂草拔掉。一鼎一鸣干完自己的活儿，又抓了几把纸钱纸衣服去往爷爷奶奶坟头，以及他们也不知道了的长辈坟头一个个放去。
甄家是安家镇的大姓人家，甄家老坟又是安家镇最大的坟场，方圆三五里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坟头，甄家的后代们，男女老少也都像甄晓雅姐妹一样女人们手里拎着吃食纸钱男人们肩上扛着铁锹，小孩子跑着跳着陆陆续续来了。
一鼎跟一鸣一边叔叔伯伯叫着打招呼，一边往坟头上压纸，一个不差该放的都放完后并不急着回甄爸爸坟头，而是像往常一样又站着跟族人们聊天，很多人像他们一样轻易不回老家一趟，都是清明节赶着回来烧纸的，大家递颗烟儿聊会儿天，说说自己干啥了族人们干啥了……
那边甄晓雅姐仨就带着孩子们把吃的东西都鼓捣出来，姐妹几个齐动手：真空的烧鸡袋子打开来，扯了一根鸡腿把肉一块块撕下来往坟头扔去，各式饼干面包也都开了包装，分别拿出一点象征性往坟头放去，还有西瓜，用饭勺挖出来几块也放过去，这时晓静突然“哎呀”一声。
晓雅晓娴扭头去看她，晓静又“哎呀”了一声说：“坏了坏了，忘了给老爸拿肉饺子了，我盛好了放在咱妈屋子外边儿的窗台上。临走给忘拿了，你说我这记性。”她兀自懊悔。晓雅笑：“算了吧，爸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从小也最疼你这个二丫头，他也不跟你计较哈。”
晓娴在旁边听了直笑。晓雅又冲她说：“还有你，晓娴，想吃什么了，甜言蜜语在爸爸耳朵边儿上一说，打飞的也去给你买了……”
姐儿仨这样说笑时就看见，远远地一鼎一鸣跟族人们已经聊罢天，哥俩说着话儿慢吞吞踱着步子走过来。走过来也不急着烧纸，几个孩子四处跑着扑蝴蝶采野花，晓雅姐五个就在甄爸爸坟头跪了下来。
“爸呀，我们又来看你啦！”甄晓雅冲着坟头说道：“也不知道你听见听不见。兴许是能听见吧，我妈说，我们姊妹五个现在日子过的好好的，就是因为地下有知，你在地底下保佑着我们，看着我们娘几个呢。
放心吧啊，一鸣农家院儿生意兴隆，这不是就着你给盖的房子四周围都起了楼层，别人都说老甄家后代青出于蓝，比爸爸您当年也不次，你听了得多高兴啊。一鼎呢这几年干的也不错。我妈，我妈身体也挺好，到现在还能帮着我们干活儿。”
“闺女们晓静晓娴还有我日子也都过得去。今儿清明节，孙男嫡女一大堆我们都来看你啦，你也不用惦记我妈，她身体挺好，吃的香睡得香，天天地，还有这些小家伙儿搅和着，我妈也不知道啥叫孤。”甄晓雅哽咽，其他姊妹默默跪着。
甄晓雅又转身对一鼎一鸣说：“妈妈呀年纪大了，我琢磨着以后再过生日的话，你们哥俩就给一起操持起来吧，你哥俩一个管酒一个管饭，我们出嫁的人也享受享受。这样的话，即使有一天，妈没了咱谁也不后悔。再说了，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就是给孩子们做样儿也要做下去。”
“我还想跟大家交代一件事儿。不知道你们意识到没有，妈可真是有了年纪的人了。要人陪要花钱的日子眼看着就到来了。在这儿啊，我还真得感谢你二姐。虽说孝顺老人各人尽个人的力量。但是她在咱妈身边儿到底是放心。光我就知道两处事儿，一出是咱妈年前血压突然升高，一处是那次崴了脚，这都多亏你二姐在身边儿。她要不在身边儿，我们几个还不得着急麻花往家赶啊，就是赶得紧，咱妈身体也耽搁不起。当然这些都是她应该的。”
“去医院呢就是个花钱，你二姐家的日子咱们都清楚，所以我想着咱们是不是该每个人给出点儿钱放你二姐那儿以防急用，你二姐以前给妈花的钱就算了，以后再花钱，咱们姊妹几个就得相互分担。不能让你二姐一个人又照顾老人又出钱了。”大家也都没有异议。
“我知道，成了家拉家带口都不容易。”甄晓雅语气越来越沉重：“心里都想着自己过的不容易，是吧？”
大姐甄晓雅一句话，让姊妹几个忍不住想起生活的种种，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打翻了五味瓶。甄晓雅停顿了几秒接着说：“其实，不是你一个人不容易，这个世界上个人有个人的难处，谁都不容易。”“就说一鼎吧，一鼎，你说你容易吗？”一鼎不吭声。“一鸣，你容易吗？”一鸣也不吭声。甄晓雅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晓静和晓娴也不容易。对吧！”
“我觉得我还行。”没想到一直被认为最不容易的甄晓静突然来了一句。
大家都有些诧异地看她，晓静继续说道：“我觉得我的日子马上就盼出头了。为啥呀？安琪小时候总生病，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那钱真是没法算计；你二姐夫还给家里添补不上，这些年东抓西借地也熬过来了。”
“还有就是他们初中上学，老老少少四口人在县城，又吃又住月月要现钱；还有辅导班，一报就是双份儿的，这些钱马上也不用花了。这样一想啊，我就觉得忽地一下头轻了不少，我觉得好日子马上就来了，不用挠破头皮过那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了。不用给俩孩子开销之后，我也能攒个钱了，我算了算这一年少说也能攒个三两万了。我手里还真是没有过钱，所以，现在我不觉得日子难……”
原来是这样！姐妹几个看晓静，只见她一脸晴朗，眉宇间隐约还有那么一种憧憬和向往。甄家姐妹都不吭声了！
也许，所谓的不容易就是自己跟自己比吧，甄晓雅想，晓静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在跟以前的自己比，在跟以前的日子比，看晓静这样晓雅心里也松口气，晓雅一直担心她跟洪波还怄气，这样子明摆着已经过去了……是啊，这样就好，这个世界上，最难超越的敌人是自己，最难打败的敌人也是自己……
我觉得，其实现在最难的人是妈妈。晓静接着说道。
“是啊，”晓雅说。“妈的难从来不跟咱们说，甚至从来不表现出来。我这次回来看她脸色似乎不是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有啥事儿了。所以，我觉得咱们就还真得各自想各自的办法孝顺咱妈。”
“就比如给她钱吧。她急需的时候我给过她几次，给的时候就跟她说清了，是给她的，不用惦记着还，可她总说她不能干那样的事儿。这不是过年回来跟我说什么，说在我存折上存了十几万。我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这么多年从我这儿拿钱她都记着帐，这都是从我这儿拿的。她还说，挣点儿还点儿终于给我存的差不多了……你说，给妈花点儿钱怎么就这么难，给了她她还要还了你。”
“仔细想想啊，从小长到大，现在我们也都是孩子爸妈了，咱们给妈花过多少钱，咱们还能给妈花多少钱……晓静知道我这一半年老给妈从网上买东西。你们知道我什么心思了吧，我觉得这才算是给她花了钱，其实总共也没多少钱。所以，我觉得孝敬老妈啊，不是说给他多少钱，说实话，她也不需要你给她多少钱，就看大家有心没心了……”
旁人眼里甄晓雅并不成熟，但是面对兄弟姊妹，她自然就成了长姐，跪在甄爸爸坟头絮絮叨叨着。
甄家祖坟已经开始有人点火烧纸钱了，层次的坟堆前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冒起缕缕青烟，女人们哭坟的声音一阵阵儿传过来，一鼎也打着火儿开始点纸马衣钱，一鸣打开啤酒洒在甄爸爸坟头前，甄晓雅只是呆呆看着嘴里念叨：
“爸爸，我们就陪伴你这一会儿吧，这些都是你生前喜欢的，都买来了，你就多带些走吧！还有这些稀罕水果，是晓娴买的洋玩意儿，活着时你没白疼她一场。”姊妹几个潸然泪下，晓静晓雅已经哭出了声。
天干物燥再加上春天的风，一会儿功夫，小山样的大堆纸马也就成了灰烬。晓雅在旁边嘱咐一鼎：“一鼎，仔细点儿，一定烧干净了烧光光了。听老人说，烧不干净的话，那衣服啊裤子啊就有破窟窿，只有烧净了爸爸才能穿的整整齐齐的。”
一鼎和几个小孩儿也不怕火烤，用铁锹慢慢翻着烧着不留一点碎屑，那烧过了的纸片有些就地成了灰烬有些却像黑色的蝴蝶纷纷攘攘飞向天际。人说，它们飞的越高，地底下的人就越是高兴，越能收到活着的亲人给他们送去的东西，甄晓雅看着那些越飞越高，相互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黑色蝴蝶，心想，也许爸爸真的收到了，真的看见了，就像妈说的爸爸一直一直保佑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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