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

作者: 邓丝 | 来源:发表于2020-04-14 23:37 被阅读0次

    归宿

    那个夏天,王志慧初中毕业,一张火车硬座票,一个人去了浙江打工。学校里的书她一本也没拿,只带了一只凳子回家。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凳子,是她初一的时候搬到教室里的。那个时候在Z镇,学校的教室没有椅子,只有课桌。
    她进了一家服装厂,一个月三千块钱。第一次领工资,她乐开了花。在流水线上,她负责“套口”,简单讲就是把袖子缝在衣服上。工厂里的缝纫机比家里用的复杂,但对她来讲,比念书容易多了。毕竟小时候,家里的鞋子裤子都是妈妈亲手做的,缝纫机这个东西她最不陌生。有师傅带,她上手也很快。
    那时候,步步高联想音乐手机大火,她挣到钱,很快买了一部。下班之后走在路上,她不停摆弄翻盖,开合开合,明暗明暗。志慧陶醉在赚钱的快乐里。上学的时候,看到其他外出的姐姐回来,光彩照人,她羡慕不已。想到很快她也要成为榜样——在年纪更小的女孩子眼里——不禁激动难耐。好不容易挨到了年根,她买了一张回Y站的卧铺票,上了火车。
    卧铺比硬座舒服得多,她还记得半年前,离开家乡时,夜班火车硬座车厢,凌晨三点灯火通明。每半个小时停一站,列车员便大声喊道,“某某站的,到了,快下车”。对面坐着一位母亲,怀里抱着哭闹的孩子。吵得她头疼。她旁边的大叔,摆出神奇的姿势,竟也睡得挺香,打呼噜不耽误。半年之后,她躺在回家的铺位上,耳机里播放着最新的流行歌曲,口袋里的零食,上学时要节衣缩食才能买来尝鲜。
    躺得累了,她坐在窗户边,把手机放在小桌上,看着窗外远处的农田和水域。蓝色小巧的手机引人注目,赚足了虚荣感。果不其然,有人跟她搭话。
    “手机不错,今年的新款。”
    “怎么?你使过?”志慧注意到,他穿着黑色夹克衫,大冬天的,出了车站能不冷?
    “没。我一大男人,用这一款也太娘儿们了。俺是卖手机的。”
    “我想你也不会使这样子的手机。你是Y市人么?听你口音有点像。”
    “你耳朵真的尖。俺家是X县的。”
    “巧了,俺也是哩。”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聊了一路,兴致颇高。
    ”俺叫王志辉。你可以叫辉哥。快下车了,留个手机号呗,都是老乡。”
    “我叫王志慧!今儿真的太巧了。”
    实际上,那个时候,志慧买手机几乎不用来打电话。她家里也没安电话,为了省下每年的固定费用。“用不了几次,费一整年的钱,不划算。”这么想的不止志慧一家,所以即便是买了手机,每个月要交好几块的月租费,她的电话本里却根本没有几个号码。她准备回到家劝爸妈装固话,或者找以前的同学要电话号码。买手机只是为了玩,奢侈到她没办法心安理得。所以当辉哥问她,能否互相留个手机号,她几乎没犹豫就说好。
    下了车,他帮她拎箱子,Y市的出站口没有自动扶梯。“送佛送到西嘛,反正我就一个背包”,辉哥说,脸上挂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志慧欣然接受,跟在他后面,看他拎着一只箱子,走在前面,力气蛮大,她心想。
    出了站,辉哥没有停下,自顾自往前走。志慧追上去,怕他占去了手提箱,不还了。“俺知道火车站附近有一家小吃特别有味,想带你去尝尝。俺请客!”辉哥语气里满是兴奋。志慧隐约知道他别有居心,但是箱子在他手上。吃顿饭也没什么,老乡嘛。Y市她统共也没来过几回,多逛逛也好。
    接近午饭时间,他们在饭店坐定。点了餐,气氛缓和了许多,甚至看起来相谈甚欢。
    饭吃了一通,志慧有点渴。想叫服务员过来,多点一瓶雪碧。辉哥止住她,说他包里带的可乐还有几瓶没喝完,“虽然是我请客,也要替我省点钱嘛。”他拿出一瓶,顺手拧开了瓶盖递过去,煞——瓶内封存的二氧化碳气体瞬间溢出,他低头对着灯光仔细看瓶盖内的字。
    “我看看有没有中奖,嘿嘿。”他摇摇头,摆出一副淘气的脸,憨憨的,逗得志慧想笑。多大的人了呀,还从瓶盖里找买一送一。
    根本没喝酒。她微笑着,渐渐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不真实,笑声在耳畔回荡,嘈杂,手中的筷子夹不起一小块糕点。很累,想找个地方靠着,顺手靠在了桌旁的墙壁上。这个点儿就困了实在是不正常,辉哥让她靠着他的肩膀,一手拉着皮箱,晃晃悠悠地走了。

    志慧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被子有一股多年不见太阳的霉味。她的头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少年,每次睁开眼的瞬间,脑袋里都有剧烈的刺痛在。她的头特别重,口腔里布满酸味,像发高烧。是做梦还是穿越?网络小说中的情节浮现在眼前,她伸手掐了大腿一下,疼。
    房间的墙壁是灰色的,只涂了水泥,没有粉刷成白色。窗户朝北,窗外是密密的树林,种满了直挺挺的杨树。床对面堆放着各种杂物,瓦楞纸箱子里堆着残破的板凳腿、锈蚀的打气筒、燃放过的礼花纸壳,还有一圈圈缠绕着像蛇一样的黑色电线……角落里放了尿盆,盖着盖儿。几乎一切东西上全落了厚厚一层灰,以至于黑色的东西看起来竟有些泛白。
    她想要下床,试图挪动自己的身体,感到下体传来剧烈的疼痛。她这才意识到遭遇了什么,恐惧感一下子蔓延开来,这个屋子一秒之内幻化成笼子,窗子上安装的防盗栏杆更是加重了可怕气息。隆冬腊月,她用手去试探下体,小腹被冰凉的手指触及,一阵寒颤袭来。
    她试着找手机,新买没多久的。应该是被辉哥拿走了,他还把自己扔到这个破地方来。行李不在房间里。她忍着剧痛,挣扎下床,试图打开门。可想而知,是打不开的。
    她的恐惧感再度加深,她怀疑自己出不去了。辉哥看起来友好,年轻,竟然对她做这样的事情!她记起那瓶可乐,不是自己亲手打开的。里面有什么药啊,她哪里想得到。如今失了身,甚至还要被关在这个屋子里不知道多久。她头发蓬乱,一边悔,一边恨,一边疯狂拍门,即便没有用。她想要弄出点声音,掩盖掉即将崩溃的情绪。
    门被打开了,一个干瘦的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子的老太太。这个男人,竟然不是在火车站上给她下药的那个人!她耳朵边轰的一声炸开,伴随着叮——一声悠长尖刺的耳鸣,她大概明白辉哥不仅是侵犯了自己,还把她转手给别人,把她卖到了这里。
    眼前的这个男子,个儿不高,背略微驼,板寸头上飘着些许蛛网,时隐时现的。他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岁,不比她父亲年轻几岁,一身蓝灰色粗布棉袄,是那种老式手工缝制的款式。裤子臃肿,线头和跑棉的痕迹明显。他脸上的皮肤风吹日晒多年,像一块反复使用过的木头。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更夸张,看上去用手可以随便抓起一把来。他使劲儿把志慧从地上扯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对着她大喊了一声。
    “媳妇儿!”
    志慧宛若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心像屋外天气一样天寒地冻,拔凉似的。她把头扭过去,不看他。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俺姓王,人家都叫俺楞头。”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把志慧的脸掰过来。她拼命挣扎,眼泪不再默默地流,她发狂了一样嚎叫出来。林愣头嘴一撅,停下动作,看着她哭叫,让她随便发泄。老太太是王愣头的母亲,名叫毕莲,她始终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叫是没有用的。林愣头家的房子,不和溪东村其他住家挨着。因为当年在外地出生,林愣头没分到宅基地,只好把房子盖在了村东头小树林和庄稼地中间的空地上。
    志慧累了,消停了,毕莲把晚上的饭菜端进来。一个发黄的馒头,快要炒成水的茄子,天花板上的灯又高又小,照得饭菜更脏。不知道饿了多长时间,再折腾一个下午,她无法挑剔,忍着吃。她刚吃了一半,林愣头端着碗,开门进屋,一边笑一边叫道:
    “媳妇儿!”
    志慧感到一阵恶心,把碗筷撂下。趁着他开门的间隙,抓住空档往门外跑。林愣头拽住她的袖子,他爸爸林德兴闻声赶到,志慧又被抬了进去,扔到床上,门从外面上了锁。
    夜里,林愣头悄悄摸上她的床,被她直接踹下去。他恼了,当即就要强脱她的衣服。他们在床上拉扯半天,铺盖移了位,被子几乎掉到地上。冬天的衣服又厚又多,志慧抵抗得坚决,林愣头虽然是个男人,却又瘦又小,脾气热上来,又冷下去,也还是没得手。他不得不悻悻出去。
    第二天,志慧在屋子里拼命得喊叫,摔打,没有人搭理她了。她干脆不费这个力气,她搬了凳子看外面,下雪了,空旷的绿色麦田里,铺了一层残缺的白色,甚至看不到一只黄鼠狼。
    每天醒来,她都像是从地狱里逛了一趟,忍不住哭一阵。噩梦接连不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现实比梦境更可怕,她希望有一天睁眼,她躺在自家的床上。她知道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
    三天没有人来过,难得的清净,饥饿感一点点袭来。因为浑身乏力,也为了忘掉口渴,她干脆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第三天晚上,林愣头开了门锁,上了她的床。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反抗了。
    她终于有东西吃,有水喝。她赤裸地躺着,裹着粗糙扎人的被子,觉得脏,想呕吐。她厌恶自己了,厌恶伤害她的人,更厌恶这个世界。
    新年的礼花,在窗户外面次第绽开。雪停了,过年了,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她看着窗户上窄窄的天空,悲从中来。欢天喜地的时节,她感到格外冷,却任凭小半个身子衣着无凭。
    就这样饿死算了吧。就这样冻死算了吧。她没力气穿衣服,没力气吃饭,不如就这样结束一切。她想起了江姐。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故事。她被捕后,为了信仰,宁死不屈。她也会被强奸嘛?宁死不屈这个四个字,她到如今才体会。可是她没有信仰,只希望被保护,被爱,过上开心日子,回到爸爸妈妈身边。谁来帮她一把呢?
    爸爸妈妈,对不起。她后悔,半年前毕业的时候,喜欢班上一个男生,没有胆量表白。她知道,他会读高中,读大学,去大城市,娶妻生子。她也会有疼爱自己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她会有孩子,她会管教她认真读书,否则就要外出当打工妹。她不要做打工妹了,也不再觉得买漂亮的衣服、新款的手机多么诱人。如今她配不上这样的未来,甚至不配活着。对未来的幻想夹杂着对过去的悔恨。
    志慧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

    她最终还是被救了。手背上输液留下的针孔告诉她,死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她活了过来。对于死亡,志慧心甘情愿,但也心有不甘。村里赤脚医生来她家治病救人,如果她能见到,她真想破口大骂:你不是在救人,你是在害人!
    林愣头的母亲,突然端着饭菜,站在了门口。志慧死了一次,却想通了,她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逃出去。她大口吞咽,险些被噎住,呛出一阵长长的咳嗽。
    她吃饭的时候,林愣头站在一边,监视着她。他眼睛乜斜着,里面看不到任何光,只有娇艳艳的欲望。
    她的暂时妥协,换来部分的行动自由。使用脏乱的旱厕,去厨房找吃的,长年积累的油烟和苍蝇屎叠印在墙上,黏腻潮湿,发散出变质霉味。林愣头家院子很大,厨房对面,田里种菜,厨房侧面,羊圈里有几只母鸡。于是,鸡蛋是他们家最奢华的食物。她试图和林愣头交流,却发现他除了对着自己傻笑,什么有逻辑的话都讲不出来。他跳到菜园矮墙上再跳下来,喂母鸡时学咕咕咕咕叫,看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再把手伸进去,饿了要吃,睡觉前一遍遍喊着“媳妇儿”——但她依然不让他上床。事实上,林愣头何时跟志慧同房,全看毕莲的意思。毕莲专门给志慧买了卫生巾,从扔掉的垃圾中,计算她何时来月经。不见红的日子,她再次被关进黑屋子,再次是三天没有食物和水的日子,再次在奄奄一息的情况下,被林愣头毫不留情地侵犯……
    为了逃出去,她忍气吞生。至少,她不用每时每刻被关在阴暗的屋子里。两个月后,气温渐渐回升,春天来了。农家春种的几天格外忙碌,林愣头一家白天全员出动下田,志慧被留在家里,院门从外面锁上。她势必要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
    首先是钱,她翻遍了其他的几个房间,抽屉、柜子、床垫下面,甚至连厨房都找了个遍。终于,在一堆洗好卷起来的袜子里,翻到几张红钞票。她把院子里的板车、屋子里的桌子、凳子,还有杂乱的什物都堆在院墙下,就这样够到墙头,翻了出去。墙头水泥里插满了半截的啤酒瓶碎片,划破她的手和裤子,她丝毫不管。她穿过树林,看到村口一群孩子群聚玩耍,问他们去城里坐车该走哪个方向。她在一片绿色麦田里拼命地跑。在农村,奔跑的女人是极其罕见的。田里正在做活的乡人都挺直腰,扭头直愣愣地看她,像观看一场体育比赛。她能一清二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自由在望的激动,因为快速奔跑的必须。
    她一路向南,穿过三个村子。每到一个村子里面,她就放慢速度,稍微歇会儿,也避免村民的家犬,把她当作陌生人攻击。最后,她跑过一座桥,站在通往城里的公路旁。
    只要等到去城里的中巴车,她就摆脱了那个魔鬼一般的地方。她的身体还算健康,还有未来;她还没有生出孩子,还有希望。
    可是,一路上的血迹和看到她的村民,最终出卖了她。志慧等车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客车司机习惯午休,班次极少。林愣头一家也背着农具回到家,发现志慧不见了。他们怒不可遏地一路找来,顺着血迹,顺着路上村民的指引,找到站在路边的志慧。志慧看到他们,慌不择路沿着公路奔跑,此前体力已经透支,很快就被疯狗一样的林愣头追上。
    林愣头抓着她的胳膊往回拖,她朝反方向使劲,尚且势均力敌。林德兴见状,替过林愣头,一下子就把志慧甩到地上。林德兴拖着她走,她的裤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没多远,露出了半个屁股,很快划出了血痕。志慧的尖叫和哭喊,撕心裂肺,林德兴停止拉扯,迎接她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毕莲在一旁骂骂咧咧,“没良心”、“不安分”、“邪门歪道”。林愣头看到志慧凌乱的头发和地上雨点一样的鲜血,兴奋得像个原始部落居民。

    她又一次失去了自由。
    但是他们没有再饿她。给她包好伤口以后,她彻底被关在了屋子里。春天的风吹动着天空中的云和鸟,或慢或快地移动,清新的空气无法置换房间里屎盆子散发的污秽气体。
    不过,她对这些刺痛她神经的东西失去了感觉。她眼前的世界重新开始变得朦胧起来。她得到的食物始终都是有代价的。林德兴购买了特殊的迷药,放在给她吃的饭菜当中。令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能看到,能听到,但是那些事物进不去脑子。她能看到人,却不认识他们是谁。电视上放新闻,任凭一个个词语从耳朵里经过,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演员在电视屏幕上跳舞,在她看来似乎都没有表情。
    林愣头发泄性欲极其方便,往饭菜里下点药就行。志慧简直又回到了一开始,在火车站旁边那个饭馆里。她时常意识丧失大半,他做那事儿的时候,她感觉像是旁观者,观看别人性交。虽然羞耻,但没有伤痛的感觉。
    毕莲发现,志慧肚子微微隆起,知道她怀孕了。
    她的药停了。药效缓慢退去,志慧恢复意识,此时她的肚子已经相当大了。
    她知道,有了孩子,逃出去的可能就更小了。就算逃出去,家里人能否接受她也不一定。她觉得自己脏,给傻子生孩子。可是再让她去死,她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勇气。
    人是会习惯的。从天堂刚刚落入地狱的时候,生不如死。在地狱做客三四个月,特别是怀上孩子以后,王家给她的食物和条件好了不少,她竟然觉得幸福,但这个念头一浮现,紧接着就是无限的耻辱和愤恨。她有机会就不停蹦跳,寄希望于流产。年轻的身体不允许,她才16岁。
    她每天都在酝酿着新的死亡,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肚子一天天愈发鼓起来。她获得了稍多的自由,甚至可以走出院子散散步。开花的麦子,长到膝盖那么深,油菜的花香,吸引着蝴蝶。她上次出来的时候,河边树上的叶子刚发芽,现在已经浓荫片片,风吹过,哗啦啦地响。河水起了皱纹,玩耍的孩子在河边下网捕鱼。时间太快了,可以磨平太多太多,可是她依然觉得痛,她依然向往她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哪怕她看到的只是一角,哪怕能够找一个普通的农村人,哪怕是个小混混,恋爱,结婚,生子。好过在这里扮演生孩子的工具。这个世界对不起她。
    她散步时,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因为感冒流鼻涕,脸上灰不溜秋,黑印一道道的。她很矮,应该才五六岁,还未到上学的年纪。女孩手里抱着一只兔子,停下来盯着志慧的大肚子,一动不动。眼前的这个女孩将来会如何呢?会遇到爱她的人么?会被囚禁起来么?她们目光相交的时刻,女孩肯定好奇,怀孕是什么?女孩刚从子宫里来到世上没有多久,面临孕妇像是在照镜子。但是女孩隐隐约约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也许女孩的妈妈肚子里正怀着弟弟。她也希望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因为男人从小到大,无忧无虑而且安全,除了担心没有女人,没有别的担心。
    初冬,志慧行动已经非常不便。她没有产检,也没有任何经验。只是,大腿时常有血淌下来,她不知道这是否正常,也许快要到分娩的日子了。她穿着毕莲给她缝制的孕妇装,宽松的棉袄,粗大的棉裤。她每天手脚冰凉地在屋子里待着,没有书,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音乐。从夏天到秋天,看着麦子被一茬茬割掉,玉米一杆杆长出来,花开了又败,叶子黄了便落。
    她来到了分娩这一关。
    毕莲请来了村里的接生婆,头发花白的老老太婆。她俯下身捣鼓一通,建议赶快送县医院。在找车送去医院的路上,血已经流个不住,颠簸的土路让她命悬一线。好在及时赶到,进手术室,输血,检查,这才发现了胎盘前置。医生剖腹产取出婴儿,是个女孩。志慧宫内大出血,难以止住。护士匆忙跑去调血,林愣头在手术室外面欢天喜地,毕莲听说是女孩,脸色立马沉了下去。医生又问,需要切除子宫,否则产妇性命不保。毕莲音调一高,不能切!林德兴问,切除子宫费用贵,还是不切费用贵?答案是后者。医生切掉了志慧的子宫,救了她的性命。
    刚出院没几天,还坐着月子,志慧开始被指派着做家务。做饭,洗碗还好说,一家人的衣服也都是她的任务。幸好冬天的井水是温的,否则志慧又要累到医院里去。这林家穷得连洗衣机都没有,更不用说冰箱了。买媳妇的时候花了一大笔钱,志慧生产又花去许多。这时候,林德兴和毕莲都不愿意多养一个闲人。

    贫穷从来不是毫无缘由的。林愣头不像正经的小伙子,去工地或者外出进厂,他闲着无事就去看人打牌。并非过年时节,年轻多在外地没回来,村头巷口围坐在一起打牌的多是老人。林愣头说小不小,说老不老,跟一帮老头玩得不亦乐乎。
    林愣头年轻气盛,但经验不足。打了一圈下来,输得七七八八。他手里的一丁点钱,。根本不够,只能先欠着。来来回回几次,他输的愈来愈多,几乎欠上了每个人,直接被拒绝加入牌局。甚至,他们一见到林愣头就开始讨债。讨了很久,老是还不上,债主着急怕他不还,没有一点好脸色。林愣头自己也没面子。
    一天,一个老头把林愣头拉到一边,悄悄跟他说,“把你媳妇借俺用用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样,借俺弄一次俺给你去掉一百的帐。”林愣头听明白了,脸涨得通红,甩个脸色跑回家,跟林德兴说要钱的事。
    林德兴气愤不已。不知道他是气宝贝儿子,在外欠了一屁股冤枉债,还是气那个糟老头,打他儿媳妇的主意。他断然拒绝,并狠狠教训了王愣头一顿,不许再赌,更不能卖老婆。
    志慧产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一边奶女儿,一边还要受全家的欺负。入了冬,毕莲没活儿干,专心指挥志慧。一不顺心便破口大骂,“生了个女儿”、“子宫掉了没法再生”、“没用,将来也没用”……
    志慧以为她成为了累赘,而毕莲是想让她成为奴隶。志慧不堪其辱,每天劳累过度,无力坚持。躺在床上不干活,毕莲支使王愣头,给她一顿拳脚。她在房间里大声哭喊,婴儿被吓得哇哇大叫。
    混乱的场面持续了许多次。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她和女儿被困在房间里一个冬天。她没有哪几天身上是不痛不痒的,有时候甚至抱不动孩子。她还在坚持,因为她爱这个孩子,可是她又恨,有了孩子,她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希望呢?这种日子似乎看不到头。
    春暖花开的日子,她的女儿被抢走了。林德兴把孩子抱去,志慧一个人被反锁在屋内,唯一的生命的希望也失去了。她再苦,至少孩子是有未来的,可是现在连这个虚幻的未来也不属于她了。
    林德兴看到了领养广告,其他镇上有不孕不育的夫妻,想要个女孩子,说是有三千块的营养费。这些钱,几乎是王家一年多的收入了。他抱着孙女,坐车去了镇上约定好的地方。他站在巷子口数钱,来的只有一个男人,他没在意。他凯旋般往家走,脸上泛出红光,喜不自胜。半路上,两个年轻男子像是埋伏已久,蒙住他的头,抢了钱去。
    志慧没了子宫,所以送走孩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是她干不动活儿了,她的饭里再度多了迷药。这样林愣头就能每天和她同房。王家是不会白养一个闲人的。
    林愣头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终于能和媳妇同床共枕了,媳妇和他一样,迷迷糊糊的,林愣头甚至觉得,媳妇儿和自己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赔了孙女,钱也没拿回来,把林德兴焦虑得头皮抓破。替林愣头的债还没还,新到手的钱还没捂热乎。他的忧虑还在于,想抱孙子,还要攒钱买新媳妇,钱哪里来?志慧该怎么办?他突然想到之前儿子和他提过的,有人要借志慧抵债。
    一开始林愣头自然是不愿意的,他护着志慧,俨然护着自己的亲媳妇。林德兴花钱去镇照相馆,买了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对林愣头说,这是给你新找的媳妇。楞头瞅了半天,好像还是新媳妇更漂亮一点,蓬头垢面的志慧不如她好看。他每天盼望着新媳妇的到来,但晚上依旧和志慧睡在一起。
    林德兴当然不会让那些老头到家里搞。院子旁边的牛屋长久废弃,他修了一张旧床,翻出了破烂的被褥。林德兴和林愣头的债主们私下里交涉。他也是个男人,清楚那些老头子心里的小九九。光棍多么饥渴难耐,有儿孙的对着自己的婆娘多么下不去嘴。他把价格定到了一百块一回。
    就这样,几年欠下来的小几千块的债,没多久就还清了。而志慧,她几乎和远近村里所有的老光棍发生过关系了,而老头无论是丧偶还是老伴健在,搞过的也都心照不宣。林德兴把她当作摇钱树,出门办事都阔气了不少,尤其是在那一群“同龄人”面前。
    一开始,志慧被领出屋子,交钱完事儿之后,林德兴还把她领回来,晚上继续跟林愣头睡。林愣头催他新媳妇的事儿,对志慧兴趣似乎也不很大了。他开始着手打听新媳妇的消息,只是这东西不是时时都有,要凭机缘。林德兴能做的,只有尽量攒钱,随时做好准备,给林愣头找个更年轻漂亮的媳妇。
    债还完了,但交易并不会轻易结束。这段时间,志慧的意识就没有恢复过。从每次办完事回到暖和的屋子,到干脆住在冰冷的牛屋里,变化是悄无声息的。以至于连林德兴有时候都恍惚:从什么时候,志慧不再是他的儿媳妇了?
    毕莲被拉过来,负责志慧的饮食起居。饮食起居,多么好听的说法。不仅是林德兴区别对待,连毕莲做给志慧的饭菜,也越来越不像是人吃的,而更接近畜生的伙食。她唯一不会忘的是往里面加药,药的成本比饭菜还要高一些。
    志慧经期,毕莲算好日子给她换卫生巾。顺便让她“停工”几天,美其名曰休养生息、调理身体。长期不洗脸留下的油垢,长期不洗澡而积累的结痂,老头子们在她脸上百般舔舐留下的口水痕,毕莲都懒得管,毕竟下面比上面重要。
    一开始来的人很多,林德兴排出了时间表。每天最多两三个人,排到了一个月以后。但是很快,变为零零散散的状态,志慧的药却不能停。他稍微降低了价格,可效果不大,反而白白少赚了很多钱,亏得肉疼。
    志慧躺在床上,如果不是凑近了能看到起伏的呼吸,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个活人。她头发凝结成一缕缕,掉下的一根根丛成了几个球;衣服上各种粘稠的液体凝固了,留下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印痕;原本只是破旧的被子和床单,现在已经几近破碎,像垃圾一般堆在床上;靠近她的身体,浓烈的酸臭扑鼻而来,各种微生物腐烂发酵。房间空旷,几乎所有的苍蝇都围绕在这张孤零床周围,嗡嗡个不停,爬过志慧的额头,她也一动不动。
    林德兴责怪毕莲照顾不周。毕莲却说,她没有那么大力气,照顾一个大活人,她老了没精力。林德兴意识到可能是药量过大,让她的身体和脑子都不是那么灵光了。他决定从第二天开始,停药一周。他支使毕莲去镇上服装店,买一套女式衣物。林德兴重新找棉花套被子,用水管冲洗牛屋。他烧好开水,找来洗衣服的红色大盆,端到牛屋里。
    脱掉她的衣服,林德兴兴奋地大口喘气。她胸部微丰,布满凌乱的抓痕,平坦的小腹上,剖腹产的疤痕仍在,私处因太多不洁的性接触,溃烂发炎,涌出酸涩的气味。即便经历如此糟蹋,依旧难掩花季少女身体的曼妙魅力。他悉心试好水温,领她站到盆里,用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身体,洗去污渍的脏痕,轻轻抚摸她的柔嫩皮肤,慢慢揉搓她乌黑的头发。为她换好被褥,换上新衣。洗去了污秽的志慧,像是水中的莲花一般重焕柔媚。林德兴一边侍候,一边感受到冲动不可耐。他看着志慧,心疼她,可怜她,心突然被悬起来颤抖不停。一瞬间,他回到了年轻的十七八岁,他体会到了十七八岁时也没有体会过的动心和浪漫。和毕莲的婚姻,两个寒酸之人凑合过日子,他甚至从来没有在亮光下仔细看过她的身体,他们就都老了。他帮志慧系好扣子,扶她到床上坐下,在她呆滞的目光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用志慧的洗澡水,清洗了衰老的身体。
    他不舍得把她借给其他男人了,甚至是林愣头,自己的儿子。他想要把志慧据为己有,想要让志慧永远属于他一个人,想要爱她。

    林德兴停了志慧的药,志慧的饭菜他自己打理。他每天说着要去田里干活,却偷偷拐到牛屋里。他一个人小声跟志慧说着情话,夹杂着下流的词汇,自顾自陶醉着。他装作两情相悦,一件件脱下志慧的衣服,脱下自己的衣服,引导志慧搂抱自己,甚至买了伟哥——不至于望洋兴叹,能够跟志慧更进一步。他一遍遍地亲吻着志慧,哪怕志慧只是像一具睁着眼睛的死尸。
    牛屋被林德兴拾掇得相当干净,志慧的伙食渐好,气色也有所好转。由于药量渐渐减少,意识有所恢复,但一些不可逆的损伤,让她的反应力和思考力下降。保险起见,停药之后,林德兴用自行车软链锁,把她困在了床的周围。调养了半年,又过了一个春节,她慢慢恢复思考力,原来她的对象已经从林愣头变成了他的父亲。
    王志慧不清楚自己死了多少次,又活了多少次。每次昏迷进入混沌的意识,每次被药物控制大脑,都像是去天堂云端走了一圈,每次清醒就又返回到这里。地狱也无非是这样,是这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志慧已经不那么在乎了。她止不住的只有恶心,任由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在自己身子上爬来爬去,甚至老人身上特有的腐烂气味,都能闻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对她好,给她洗衣服,给她做好吃的饭菜,向她说一些吐露内心的话。大部分时间,她不为所动,经历了这么多,她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种交易。她付出身体,换取优待和照顾,换取食物和卫生——即便这种所谓的“优待”,对每个正常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权利罢了。
    但是有一些时候,极少的时候,当激素水平和天气心情,被某个思绪搅动,她竟感受到爱。在绝对黑暗里的一丝光芒,她劝说自己不要那样苦、那么绝望。至少,她可以不是一个单纯的工具。至少,在她失去了子宫之后,在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毫无作用的时候,有人需要她。这短短的一念过去,她面对自由无边的广阔世界,埋在内心深处的,依旧是对这个世界的怨恨。
    时间稍久,志慧也知道,毕莲在一旁看出了端倪。虽然老太婆已经七老八十,但她依旧是女人。看到林德兴明里暗里往牛屋跑,看到家里的钱没有增加反而减少,她猜得出个八九不离十。她曾偷偷跑到牛屋,用扁担敲打志慧,但很快满身的伤痕便引来林德兴。激烈的争吵爆发,毕莲第一次挨了打,落了下风。志慧脚上还戴着锁,她此前大量服用的药物,心智与性格为之改变,脑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看到毕莲落败,她露出骄傲得意的笑。
    但是,任凭家里的钱渐渐少,买新媳妇遥遥无期,毕莲断然无法接受。年后,她偷到了脚链的钥匙,打开了王志慧身上的锁,给了她十几块钱。可是志慧正是不清不楚的状态,不懂得毕莲为何意。她把碧莲拉到村头的大路上,转身扬长而去。
    王志慧没有方向感,突然被带到一片空旷的田野上,她像一只家养的母鸡一样四处乱走。过往的农人看到她,像是喝醉了一样跌跌撞撞,不甚在意地从旁边经过。同样走过去的还有一群小山羊,蹦蹦跳跳的,被羊倌驱赶着。

    何振国这天去中午从田里回家,顺手去河边摘了些野菜,遇到了王志慧。他看到这个女人,眼睛呆滞迷惑,衣服打扮却是整整齐齐。立马反应过来,她八成是被下了药,卖到这边做媳妇,如今走失了。
    何振国看看周围没人,把她带回了下垛村。
    领回一个女人,何振国一家立马焦躁起来。看着王志慧面容姣好,体格健康,脑袋被药迷住了,正是做媳妇的好人选。他懊恼又后悔,前不久刚刚花钱给儿子娶了媳妇,现在正怀着孕,而这个白捡到的女人实在是没地方搁。
    何振国想起了何大块,下垛村西头的光棍,一米九的个子,干起活儿来有蛮大劲儿。但何大块不爱干,年轻人大都去了浙江的工地工厂,他守着一亩三分地,闲下来,走街串巷偷鱼摸虾。三十多岁的人,好和村里的小学生待一起,旁人看来,活像巨人和矮子。
    何振国把志慧领到何大块家,跟他说要给他送个媳妇。何大块高兴坏了,请进屋,听何振国说了来龙去脉,心中有数,愈发觉得这是缘分。如果不是缘分,为何志慧会突然跑到下垛村,为何下垛村偏偏只有他一个光棍没去外地?他甚至提议办个婚礼,但是很快被否决,因为志慧很可能只是走丢,名义上还是别人家的媳妇,不可声张。何大块点头,握着何振国的手猛烈摇晃,嘴里不停蹦出谢谢谢谢。何振国站起身,没有想走的意思。何大块的母亲陈霞,从里屋拿出两百块钱,塞到何振国手里,何振国连忙道贺,恭喜恭喜。
    和何大块沾亲带故的人都慢慢听说了这个“捡来的媳妇”,还知道何大块对她不错,平时家务都不让她动手,做饭也是陈霞包办。刚来没几天,陈霞跑去镇上给志慧买了一套时兴衣服,旧衣服被扔到河里,是避免被人认出来的意思。
    环境好了,王志慧的意识似乎更加稳定 ,清醒的时候多,迷糊的时候少。尽管有时候还是谁都不认识,但何大块和清醒的志慧却颇有话说。可能是何大块习惯于和孩子们一起玩的缘故,志慧讲的很多事儿他都特别感兴趣。他喜欢这个女人,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回家吃饭。在王志慧神情呆滞的时候,他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她。志慧很美,有那种农村妇人的淳朴天然,也有刚成年的少女的青春可爱。何大块觉得她穿上有款式的衣服,完全不输给大学生。大块讲的是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暑假的时候他在路上看到过,皮肤白皙,蛮有味道。
    陈霞也喜欢这个媳妇,毕竟真心想跟她儿子大块一起过的姑娘太少了。大块贪玩,不喜欢干活儿,但是人没问题,志慧被下过药,脑子有些问题,正好配在一起。何况志慧清醒时,什么都明白,甚至比何大块还要聪明。关键是年轻,陈霞想,不耽误生儿育女,脑子问题不是先天,也许不会遗传。
    不几日,志慧仿佛已经是何家媳妇,已经是下垛村的一员了。她时不时也会想起父母,想起之前被骗被侵犯的惨痛,不过终究熬过去了。家不能回了,她自觉没脸见人。但幸运的是,她逃出来,遇到了爱她、对她好的人。在下垛村,她还颇受欢迎,玩耍的孩子们叫她嫂子,有时,左邻右舍的媳妇女人们,端着饭碗站到门口和她聊天。她们对她的遭遇很清楚,小心翼翼地避开过去,志慧有时候脑袋突然不好使,就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回何大块家。老妇人们看到大块和志慧一起走在乡间小路上,也打趣地说上一两句,“什么时候准备要儿子啊”,无恶意、开玩笑似的,为的就是把志慧的脸羞红。志慧做出三分羞怯的模样,别过脸去,内心如针刺一般,毕竟别人不知道,她已经没有了生育的能力。
    无论如何,从陌生到熟悉的下垛村,让她愈发觉得,跟何大块一起过,是幸运的事。生活越来越好,会越来越好的。即便是噩梦常常拉她回从前,但从何大块身上,她感受到自由,照顾,温暖和爱。
    王志慧免不了认生,到别人家院子门口,和狂吠的看门狗面面相觑,满是慌张。她身体前倾,往门洞里看,出来一个孩子,见是她来了,回身跑进厨房,大喊“大块媳妇”来了。
    下垛村的孩子媳妇们,有时也跑去何大块家,打麻将,唠唠家常。有一天志慧突然说,她还记得本家的电话和地址,众人让她写在纸上,媳妇家们没有一个敢打。
    她把父母家的信息写下来,是因为不敢打那个电话。她不知道电话接通了,该怎么说她这几年的遭遇,也许爸妈早就以为她失踪死了,专心疼爱弟弟一个人。如果她打电话过去,没人来接怎么办?如果接回了家,没人愿意娶怎么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不出去的女儿呢?
    可是她好想家,想念父母,她把信息写给别人,她们打电话或者不打电话,通知或者不通知她的娘家,都不是她的选择,也不是她的过错。
    志慧害怕林家人找来。她连上街都不敢,怕碰到他们。何大块想和她结婚,但她的证件早就丢了,也不愿去补办。她用不到那些,难道种地还需要证件?她甚至做好了在这个村子里老死的打算。
    夜里,她跟何大块亲热,说道:“我好害怕被别人发现,被抓走,离开你。”何大块说,“抓人犯法,不可能。”她无话,他又说道,“有我呢,怕什么。”

    生活逐渐安定下来。几个月过去了,转眼夏天已经到来。志慧换上夏装,更显出几分清秀和干练。田里的农活也渐渐上手,但做饭这样精细的事情,仍然要靠陈霞,志慧最多帮忙烧个火。陈霞对志慧没什么不满意的,但心头也渐渐起了怀疑。几个月过去了,志慧没有怀孕,实在是不对劲。难道白捡的媳妇果然都是功能不全的?她怀着疑惑问儿子,你跟志慧到底做了没做?大块说,做了,还很舒坦。陈霞对志慧的过去充满了好奇。
    志慧的贤惠被看在眼里。乡村普通的日子,在她看来,也是接近天堂般的存在。她的个性逐渐打开,见到村里的其他媳妇女儿们,也敢说敢表现了。她喜欢串门,喜欢那种陌生又安全的感觉。其实,下垛村始终给她陌生的感觉,她最熟悉的地方,反而是最恐怖、最不愿念及的。时间久了,很多门前的家犬开始认识志慧,她来了也不吠,懒兮兮地趴着晒太阳。
    一天志慧去何穗媳妇家里串门。何穗媳妇叫秀秀,下垛村远近闻名的巧手。纳鞋底,腌鸭蛋,编簸箕,缝补衣服……样样在行。她慷慨大方,不藏着掖着,谁想来学随时欢迎。志慧从院子门口进去,看到秀秀的公公何老头在用竹篾子编竹筐,散开的经纬竹条把院里的空地占去了大半。志慧蹦蹦跳跳才到堂屋,秀秀正在用高粱杆缝锅盖。锅盖用两层细杆,一层横,一层竖,她右手戴着顶针,麻利地穿针走线,缀出一个平面。志慧一边看,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秀秀把活儿忙得差不多了,志慧去看何老头编筐,他把一根青竹竿劈开再劈开,白瓤刮掉留下青皮。志慧站在旁边看得入了迷,何老头想要起身喝水,才近距离地看到了志慧的脸。
    他脸上的颜色和表情突然消失了。志慧也反被吓到,惊了一遭。
    志慧不知道的是,何老头就是当年林愣头的债主之一。林德兴借志慧的身体还债,其中就有一个何老头。他这才知道,何大块的新媳妇竟然,就是当年在牛屋床上那个女的,脑子一下子懵掉了。那个时候她头发乱糟糟,身体虽然鲜嫩,但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在何大块家调理得不赖,眼是眼,嘴是嘴,别说还挺光鲜。何老头不觉得羞耻,甚至还有些兴奋。何大块三十多了,找了媳妇还是个“烂货”,关键是还被自己弄过,他反倒得意起来。
    何老头得意了几天,但心里窝了个秘密,憋得心慌。他在集上遇到林德兴,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你一个秘密,上回牛屋里那个女的。”林德兴听了,眼睛一亮,把何老头拉到一边,问他详情。牛屋早就“关”了,林德兴隐隐担忧,何老头又想打志慧的主意?那他知道志慧已经丢了么?
    “我告诉你秘密,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啊?”何老头笑得皱纹遮住了眼睛。
    “你要想胡编乱造,趁早滚远点,别再想那回事了。”说着要走,被何老头拉住。
    “那个女的,她跑出来了,给俺村里一个光棍当媳妇儿了哈哈哈。”
    林德兴的气场瞬间崩溃了,知道了志慧的去处,他要去救她。没错,解救,林德兴始终相信志慧和他在一起才是最好。他扭头往溪东村跑,何老头在后面追,两个老人你追我赶,引得集市的人频频侧目。何老头一点好处没落到,林德兴也从没想着要给他点什么好处。
    林德兴回到家,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准备赶往下垛村。毕莲在一旁问他要去哪儿,他只顾朝门外走。毕莲扯住林德兴的袖子,才吐露实情:去下垛村接志慧回来。毕莲气得跳脚,骂王志慧”婊子”、“贱人”、“烂货”,不同意他去。林德兴说,“花大价钱买来的人,白送给别人了,岂不是太亏了?”毕莲一听,叫上儿子林愣头,“要去咱仨一起去!”

    何大块家成了下垛村短暂的中心,家家户户都有耳闻,赶去看热闹的不少。争吵和谩骂的声音能传出百米远,几乎赶得上锣鼓喧天的戏台子。何大块杵在门口,不让林家三个人进屋。毕莲就对着门口破口大骂。
    “抢人媳妇儿,还有理了你,瞅你个子挺大,脑子里装的可都是屎?”……
    何大块气血上流,抡起拳头就要揍她,被围着的村民忙拉住了。林德兴倒是肯讲理,“志慧的确是俺家媳妇儿,俺家楞头前年就跟她成了事儿了。你们扣着别人家的媳妇儿,一点道理也没有。”王愣头站在王德兴身后,嘴里嗫嚅着,“媳妇儿,俺媳妇儿”。
    “你说俺抢你家媳妇,咱让志慧自己讲,她是谁家媳妇,问问她自己愿意跟谁,这总行了。”何大块对着里屋,大声喊道:“志慧——”
    志慧在里面默默地听着院门口的动静,她害怕极了,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她不想再回到那个痛苦的地方去,不想回了人间再去地狱,不想一天天度日如年。
    “志慧你出来说说,你愿意跟谁?”
    “跟你,跟何大块。”她喊出这两句话,声音越过整个院子,已经接近嘶吼。
    王德兴装作没听见,“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俺花了几千块彩礼娶的志慧,你不能一毛钱不花就把她带走。就算是跟你过,你总得补偿这彩礼吧!”
    陈霞忍不住了,不知从那个屋里出来,站在何大块后头说,“凭啥说志慧就是你们家走丢的媳妇儿?媳妇儿都能走丢,可真有本事编故事骗钱!”
    林德兴笑了,“这个简单,志慧给俺楞头生过孩子,手术出血,子宫被切掉,以后都没法生了。大块,你干了几个月也没让她怀上吧,哈哈。”
    何大块有些窘,陈霞倒是恍然大悟,她之前的担忧不是毫无道理,不能生孩子的话……可依然是挺好的媳妇儿,不能被随随便便带走。“没怀上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嘞”,陈霞把“别”字拉得特别长。
    王德兴笑声更大了,“别的原因?难道是你们家大块不行么?呵呵,其实你心知肚明,志慧小肚子上有道疤,那就是剖腹产的证明!”
    毕莲在一旁,用怒火中烧的眼睛盯死王德兴。何大块不堪其辱,猛得向王德兴扑过去,扭打起来。好在众人忙把他拉开,否则德兴老头子非被何大块两拳头打死不可。
    “你别冲动,俺是讲理的人。你可愿意补给俺两千五的彩礼钱,算上你打我这几下的医药费,三千,不还价。你能给得起么?”王德兴拍拍身上的灰土,“只要给钱,俺立马就走,井水不犯河水!”
    毕莲听了也大叫道:“今个,要么给钱,要么放人,否则老娘就住在这儿了,看那个臭婊子能不能藏一辈子!”她当然更希望何家答应,志慧能卖个好价钱,楞头的新媳妇希望就大了。
    “这也太多了。”不仅何家,周围的乡民也都纷纷私语,但王德兴头昂得堪比电线杆子,一副“我猜你就也没几个钱”的鄙视模样。
    陈霞突然发话,“既然志慧都不能生了。你们家害得她丧失了生育能力,还想要原价彩礼补偿?简直痴人说梦,最多给你们一千块。不要拉倒。”
    “好啊,拉倒就拉倒,把人叫出来,不是我们的钱我们一分都不要,是我们家的东西,一根头发都要还回来!”王德兴说的慷慨激昂,毕莲在一边瞪眼跳脚,如果把那个妖精接到家里来,岂不是不得安宁?楞头的新媳妇儿更是遥遥无期。
    谈判进行了小半天。何大块想说动母亲,要不就给三千块钱算了。钱可以挣,人没了就真的没了,遇到一个愿意跟他过的女人不容易,志慧又那么年轻,不能让她跟着一个傻子。但陈霞不为所动,只给一千块,多了没有,爱咋咋地。她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响,三千块快要抵得上何大块他爸在外打工一年的收入了,她没那么大的主意花这个钱。更何况,志慧没子宫了,不能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如果林家放过了志慧,真要跟大块结婚,何家就真的断后了。
    相应的,王德兴也不是很想要那个钱,所以一步也不会让。他指望着何家出不起这个钱,正好名正言顺地把志慧领回去。
    何大块把口水说干了,还是也没用,志慧依然被他们带走。她几乎是哭着被抬回去的,王德兴父子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宛如鬼片里黑白双煞来把鬼魂捉回阴曹地府。她挂着一脸的泪水,求着何大块把自己买下来,陈霞默默咬住嘴唇不吭气,任凭何大块一声声地叫“妈——”。眼看志慧越来越远,何大块跑过去想把人抢回来,毕莲在后头拦住他:“回去拿钱来,三千块,一分都不能短!”

    志慧沿着当年来下垛村的那条路,被拽回溪东村。她对此极陌生,因这大半年来,她一步也没有迈出过下垛村,可还是被林家人探得了她的所在。她又要回到那个牛棚了,又要伺候这个老头子和那个呆子。她绝望得像上刑场的犯人,只是这死刑不是砍头,而是一分一秒度日如年的折磨。一路上她的哭喊和发泄,引得沿路的村民纷纷出来瞧个究竟——这是她为数不多在公众面前、能被看到的姿态了。后来,志慧更多是活在十里八乡的小道消息当中,活在村头巷尾的八卦谈资当中,活在妇女们教育女儿的反面教材当中。
    林德兴接她回家后,志慧还是不听话,他重新喂给她药,他喜欢无声迷离的志慧,他想要欲拒还迎的志慧。他整日沉迷于牛屋,甚至不回三间正房睡觉。毕莲和他的争吵再度升级,林愣头根本不知道其中的道理,见母亲被父亲欺负,毕莲一鼓动他,他一怒之下把林德兴砸成了瘫痪。
    这下林家的经济来源彻底断了。毕莲却不后悔,这下神志不清的志慧,终于完全落到了她手上。她重新四处招徕“顾客”,“不用戴套,每回一百五”,因为这次不限于那些穷酸的糟老头子了。虽然她懒得照顾志慧,但还是忍着给她清洗身体,清理被褥。毕竟她只有这一棵摇钱树了,她要让这棵树生长旺盛、存活长久。

    后来,下垛村的媳妇们到镇上买菜,偶尔见到过志慧。她被拴在林家的三轮车上,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拥挤的集市将她包围。众多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她像是一只动物园的猴子,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有些调皮的孩子,直勾勾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但很快被各自父母拉走教育——仿佛她是邪恶的巫蛊,仅凭对视便能散播不幸的命运。
    “林家被她搞得家破人亡,真不吉利。”

    2020.4.8-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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