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语

作者: 秋水翁 | 来源:发表于2023-09-27 07:4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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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能光着脚丫,轻易地踩死那只卑微的蚂蚁。它是来自时空交错的地平线上,与你在某一个点上交汇了,为了不给自己的生命留下什么遗憾,它用触角摸索着,轻轻地向你的脚后跟靠拢。它不是要咬你,它只是想要一个依靠。若干年以后,你与它都消失了,在灵魂的世界里,你也许会记得它——在某个时间,你们相遇过。

    ——这是我从梦中听来的一段最美丽的,关于与一只蚂蚁的告白。

    我知道它的腰很细弱,一个指头可以揉扁它,一根锋利的草根都可以把它切成两段,——切,对于一种弱小的生命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字眼——人怎么能忍心举起那把明晃晃的刀?对一个弱小的生命痛下杀手?可是别小瞧了它,它的心很大,它可以靠一己之力举起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由此,我在某天的夜里时候,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爱与恨;我的美与丑;我生命的所有过程,与那只蚂蚁一样。我曾经以为自己坐着一辆开往生命春天的旅行专列,通过透明的车窗玻璃,我看见原野上一片金黄的油菜与玫瑰,我就在那些花里面游走,我卑微的身躯,让所有人的眼光都无法看见,我以为从此我可以在那些花丛中安享太平了。

    后来我渐渐地发现,那些东西都像梦一样存在 。尤其是当我到了中年,再看窗外,那里只不过是一片黑暗,玻璃上映见的是我那张日渐苍老的脸……我坐过的那辆列车,它也不是快速奔跑的旅行车,而是一只千足的虫子,它义务地带我在这个世界缓慢地爬行了好几十年,直到某一天我才明白过来:一只虫子的远行,需要另一只虫子的带领。

    傍晚时分,夕阳还没落下山去的时候,我走在那条散步的林荫小道上,相遇了一只黑色的蚂蚁。我收住了脚,没有像年轻时那样,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然后留下一堆蚂蚁的尸骸。

    我常常在孤独的时候怀念故乡风岭村里那些卑微的生命。大概二十多年,或者三十年前,我还生活在乡下的时候,我总会在夏秋的某些夜里,独自地坐在房顶上,看深灰的天空里,散落着那些无数的星星,我热切地等待着月亮从村子后面的竹林里升起来,朗照着大地。更多的时候,当山弯的夜里能闻到稻花的香味时,我就会跑到小河边的石墩上,静静地听山村里的一切喧闹。

    ——没有人声,偶尔一两声狗叫,从远处传来,很快地被夜给摊薄了去。狗是乡村里不可缺少的东西。年轻的狗,披着浓厚的绒毛,两眼炯炯有神,每天不顾劳累地跑遍山村里的所有地方:田野、竹林、小河边,还有老屋后面的柴房……很多年以前,我看见一条意气风发的小公狗,在竹林里追逐着几条小母狗,引起一群鸡仔的围观,它们在竹林里扑闪着翅子,“咯咯”地笑。

    一条老狗,只会在屋檐下沉静地打盹,它眯着双眼,对过往的一切爱理不理——在它的世界里,村里的一切,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它有时候慢悠悠地在村里的小路上走,一棵草,一棵树,一只虫子,一阵风,一声吼叫,或者是负重路过的农人走来,都引不起它的兴趣,它依然不慢不惊地走,惹恼的农人就会大骂:“狗日的瘟丧,小心吃了你的狗肉!”然后它才靠着路边,让人过去,那目光依然呆滞而不屑。

    有些热得发慌的鸡,在夜里会突然叫起来,就一下子,惊慌失措的样子,让黑夜突然增加了许多的神秘感。做为一只鸡,如果它不生蛋或者不打鸣,那它最终会成为案板上的肉——在乡下,怎么会容忍一只不劳而获的鸡?

    夜黑得越深沉,山村里的卑微之声,就会越清晰。我听见万千种的虫鸣,从四面八方潮涌地奔向我的耳朵,起初是乱哄哄地嘈杂,我听得久了,心就静了下去。人开始变得沉默和木讷的时候,烦恼就会来临,——父亲那时常说我是一个从不说三道四的孩子,所以父亲不知道我的烦恼来自哪里。父亲也有过童年和少年,也有那些经历过的快乐,可是生活的苦难容易让人记得牢靠,历经过的快乐却总是最易忘记。

    那时候我就想做风岭村里一只鸣叫的虫子,如果不能为了生命而尽力地鸣叫,我希望做一只卑微的蚂蚁。在风岭村的旷野里,人们一年四季都在土地里刨食,蚂蚁们也一样生活在土地上,它们爬土堆、钻草丛、上树、越沟,甚至在土洞里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人与蚂蚁,没有什么区别,——蝼蚁尚且偷生,人何以堪!

    只不过人需要更多的阳光和雨露,也需要更多的土地。而蚂蚁的生命里没有那么多的需求,如果对生命要求不高,一片庄稼的叶子,一滴露水,一朵枯萎的花,一粒死去的种子,一堆黄土,就可以让它们生活得自由自在。风岭村里的蚂蚁生活在土堆里,它们是已经埋在泥土里而活得自在的生命——它们比人更早地理解了死亡。

    可惜的是,我一辈子都不能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少年时,我得跟随父母每天劳作在地里,随四季的风,阴晴的雨,把脸晒黑又变红,有时候我走得慢了些,母亲就会在身后大骂:“短命娃娃!你走得那么慢,生怕把脚下的蚂蚁踩死了吗!”

    人在苦难的生活里,还不如一只蚂蚁。

    多少年来,我想起这件事,就感到恐惧。在风岭村里,人跑得越快,踩死的蚂蚁就会越多。

    当我背着那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风岭村的时候,我就像一只蚂蚁,顶着黑灰的躯壳,靠着六条腿,拼命地在大街小巷里奔跑,——原来真正的苦难,不是在寻找的路上,而是在你停下来看清一切现实的时候。

    在城市的人流之中,我才发现自己的生命小得真正的可以忽略不计。阳光下,我低着头,居然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于是我寻找着那些属于自己的影子。我在车轮边停了下来,那圆圆的车轮子正好遮住了阳光,我在它的影子里感到一阵凉意和舒适。但不久,一阵风突然起来了,然后把我带着一齐飞奔,——很多年,我跟随着车轮跑,那些影子欺骗了我,我差点与车轮卷起的细沙一起被埋葬掉。

    我惊魂未定,逃离了车轮,跟随一片脚后跟向前奔跑。我左突右躲,终久未能逃脱鞋底的压迫。这一次我很侥幸,我在人家鞋底的缝隙里游刃有余——我的卑微和渺小再次救了我。

    从此,我开始关注卑微的生命,我的脚从不高高抬起,也不狠狠地踩下去——地下生活着一只卑微的蚂蚁。

    2022年5月18日于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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