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赵牙芽一出生就没了娘,她爹办好葬礼颓废了半月后,总算想起了他这便宜女儿还没取名。
但她爹着实没有取名的文学素养,这一合计,就打算按翌日推开门看到的第一个物什当她名字。
隔日他爹一开门,就见隔壁徐寡妇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可他没瞧见人家风情万种的姿态,也没瞧见人家欲说还休的眼睛,而是直直瞧见了徐寡妇咧嘴笑的牙缝里的那明晃晃的一颗青菜芽。
于是“赵牙芽”这个名字就光荣诞生了,虽然不是“赵雅雅”这类大家闺秀的名字,但和“赵牙缝”和“赵大嘴”比还是绰绰有余了。
而理所当然——她爹和徐寡妇两个,孤男寡女,又住隔壁,一来二去,眉目传情。这徐寡妇便做了她爹的续弦,连带着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儿住进了她家。
前几年夫妻俩还算琴瑟和鸣,她爹甚至还带着一家子看了出戏。戏上的恩怨情仇、锦衣华服……她通通记不太清,唯有一场历历在目——女主人公被一群山贼围住将贞洁不保时,男主人公出场变出三头六臂打败山贼,救出了美人。
若是放几年后,赵牙芽必然看不上这等烂俗的英雄救美的戏码。可她那时毕竟年幼无知,很没出息地抹了把鼻涕,当场立志:“我也要嫁个有三头六臂的人!”
她爹听了此话,虽觉童言可笑,但到底还是疼她。回去后便找人打了三个金项圈,六个银手镯,慈爱地摸着她的头道:“芽子,这便是你的嫁妆了,爹实在没银子给你全打金的。你记着,往后你可得用这项圈把你夫君的头看牢靠了让他的眼睛只能看你一人;用这镯子把你夫君的手给锁牢了,让他每只手的红线都只能与你一人牵。”
可惜好景不长,她爹在她八岁时就因病离世。
这下她的日子难过起来了。先是她姐姐把她爹给她留的那份嫁妆拿去当铺当了换了几身漂亮衣裳,再是后母要撂担子把她卖到镇上的窑子里去。这样既少了张吃白饭的嘴,还可以得一笔钱给她女儿做嫁妆。
赵牙芽从小对周围事物的感应能力就异于常人,所以她在她爹生前胆大妄为,但她爹一离世,她胆子就变得小的很,四年来一向逆来顺受,连嫁妆没了都不敢吭声。
但这次她并不愿再顺后母的意愿,她命是贱,但她惜命的很。
她想嫁个好男人,有三头六臂的好男人。
她趁后母娘俩睡着时,摸黑跑了出来,一口气跑进了山林里。
随着她一点点深入,树枝也越来越茂密,挡住了月光,野兽咆哮的声音在身边此起彼伏,显得林子越发漆黑可怖。
“呲!”赵牙芽猝不及防被一头突然窜出来的野猪咬掉了大腿的一块肉,她匆匆瞥了一眼,伤口深可见骨。
她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野猪,小腿颤抖个不停。
“嘟哼——”野猪向着她迈进了一步,示威性的嚎了一嗓子。
赵牙芽吓得一个趔趄,腿一软,就栽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野猪蹬腿向她扑了过来,看着它长长的带着涎水的獠牙即将穿透她的喉咙。
贰
寒光一闪,一把剑先一步刺透野猪的头,甚至这把剑的力道大到把它死死钉在了旁边的大树上。
“小家夥,你没事吧?”一道温柔的男声适时响起,连带这血腥恐怖的夜都柔和下来。
赵牙芽愣愣地左看看上一刻还凶神恶煞下一刻就被钉在树上的野猪,右看看那手持拂尘,笑的一脸云淡风轻的男子,神经紧紧绷起。
温如故无奈地笑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上前想给她的伤口敷药。
赵牙芽色厉内荏地叫道:“哎,你想干什么!”
这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极了受伤的小兽,没什么威慑力,更尴尬的是她肚子在这时还不分场合的唱起了空城计。
“乖,快点上完药我好给你找吃的。”
感应到对方的善意,她从逃跑起就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慢慢松弛了下来。
上完药后,温如故找着枯枝生起火来烤着刚割下来的野猪肉,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看起来竟有些雅致。
温如故把烤好的肉给她递过去一份,自己也拿了一小块慢悠悠地吃着。
温如故问道:“你家在哪,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话音未落,赵牙芽吓的唰一声站起来,又因为牵扯到腿伤,她又唰的一声跌坐在地,她扯开嗓子嚎道:“道长你别呀,打死我也不回去!”
“我并非道门中人。”温如故极有耐心地再次包扎了伤口,问道:“别急,怎么了?”
赵牙芽声泪俱下地把她的遭遇一五一十讲给了温如故,温如故越听眉头就皱的越深:“不然,我取些银子送予你后母,让她把这些银子当她女儿嫁妆,也就不会卖你了。”
温如故到底是在名门长大,并不明白有些市井小人物的厚颜无耻。即使他给了银子,赵牙芽后母仍会卖了她。
赵牙芽感应到这是她唯一能活命的机会,所以她抱住温如故的大腿边哭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大意就是“你不让我跟着你,我以后被卖了,在外面孤苦伶仃死了都没人管!”
温如故从小接受的是“守礼自持”的训导,何曾见过这泼皮无赖的架势
半晌他也慢慢招架不住:“我虽然一向逢乱必出,但还从未捡过什么小东西回去……”
赵牙芽擦了擦眼泪,怒道:“我才不是东西呢!”
温如故笑出声:“罢了,我的不周岛还是养得起一个小东西的。二丫,那你随我走吧。”
“我叫赵牙芽!”二丫那么俗气的名字她才不要。
“嗯,二丫。”
叁
因为赵牙芽有腿伤,是以温如故二人一直走走停停。
“道长,我们好久才能回不周岛啊?”
温如故温言道:“祸患未平,恐怕还要过一阵子。”
见赵牙芽赖在地上一副不想走的架势,温如故无奈道:“罢了,我背你。”
“救命啊!救命——”
隐约听见远方女子声嘶力竭的求救声,温如故将背上的赵牙芽扶稳,提起轻功向声源处飞去。
走近一看,原来是五六个山贼围住一团正调戏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良家子。
温如故几步上去将山贼制止了,正想开口询问伤势,不料异变陡生,女子抬手对温如故撒了一包药粉。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上百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温如故虽立刻闭气却还是吸入了不少的药粉。察觉到自己的内力运转有些停滞,他心里暗道不好。
赵牙芽感觉到他力不从心,从他的背上滑了下来。怯怯地盯着这些黑衣人。
她天性怕疼怕死的厉害,从未见过这种大场面,只得紧紧攥住道长的衣角,躲进温如故怀里,用他的衣襟把她脑袋罩着,像只小鸵鸟。
温如故一手拿剑,一手护着赵牙芽。现在阵法还不成熟,尚且可以趁防备不善踩穿花步出去。
奈何他中的是醉花散。
虽说中醉花散者半个时辰后便能复原,但它仍是江湖上排名前三的药物。原因就是它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武功越强、内力越深者,发作越快、越猛。
现在药力来势汹汹,他有些力不从心,稍慢了一步。而就是这一步之差,阵法已经重新调整了,新阵势更加无懈可击。
他幼时练剑本就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所以明知前路无望,也只会选择拔剑硬拼。
刀光剑影中,他的身形一分为三,速度之快只留下了道道残影——仿佛长出了三头六臂。
赵牙芽偷偷探出了头,看花了眼。
“哟,怎么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个带小孩的?”一位满脸络腮胡、身形高大的男人携着一葫芦一剑从天而降,酒香瞬时溢满方圆四里。
程秋水说道:“我们这可算不上欺负,毕竟这位可是云起君,还请阁下莫插手。”
天下能称“君”的只有三人,尤其是这云起君——不周岛岛主温如故,从不自恃身份,向来逢乱必出。
而辨别出云起君也极容易,不仅是在人群里模样最佳、气度最佳的那位,而且只有云起君——一位以剑闻名的剑客却会随身携带一柄拂尘。
“啧啧,云起君竟也会如此狼狈!”那人没理她,只尤自看的起兴——不过看上去倒真像不准备插手。
温如故朝他唤了声:“钟兄,可否来搭把手?”
“这次一百两银子啊,一百两银子买你们两条命不亏吧?”
“好。”
赵牙芽默默腹诽:“难道不给钱他真打算见死不救?”
钟意将葫芦往腰上一拴,拔剑和温如故来了个里应外合,杀得兴致勃勃、片甲不留。
他将剑指向程秋水似笑非笑道:“就剩你了。”
程秋水地将绣着梨花的裙角扶平:“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我体内的毒已经深入肺腑,没有解药也是一死。”
温如故听到这其中似乎有隐情,便劝钟意先将剑收一收,把情况了解清楚免得伤及无辜。
“哼,你这烂好人,懒得管你!”钟意愤愤地收起剑,“一百两别忘了!”
温如故俯身问道:“姑娘可是受了歹人胁迫,才不得不对在下出手?”
程秋水抬头看了温如故一眼,神色放缓了些,却只是摇摇头。
但她那副柔弱的模样倒真像有苦难言。
与此同时,在尸体身上翻来覆去搜刮财物的钟意摸到了一个物什,他的神色一变,但也就是瞬间,他又恢复成往常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中的可是百花殇?”钟意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
“你如何得知?!”程秋水骇然。
“喏,解药!”钟意掏出了个药丸向程秋水扔去,在她发问的前一秒补充道:“这可是我云游四方好不容易得来的,只收你五十两,拒绝还价啊!”
“我……我没钱。”
温如故见状对钟意说道:“我替她付了。”
“谢谢。”程秋水也不推辞,直接接过药扔进嘴里。
钟意瞄了她一眼,对温如故商量道:“她应该真的有隐情,不如放她一马?反正我不对女人动手的!”
某人似乎完全忘了方才用剑比着程秋水的事,温如故也不说破,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温如故将钱袋递过去:“这是一百五十两,我还有要是在身,先行一步。”
那个人看来已经知道山河令在我身上……没想到她动手如此之快,看来行程更得赶紧。
“你要去哪儿,还有什么事比同我饮酒更重要?”
“去闽南平乱。”
钟意嬉皮笑脸地上前与温如故并肩:“没听说过闽南有什么乱子啊?不过正好我也要去那里,咱们同路,我保护你们,你包我的酒钱。怎么样,不过分吧?”
温如故正要答话,赵牙芽立刻从他怀里跳出来把他护在身后:“呸,你这人怎么这般没脸没皮,刚才你还勒索我们呢,现在又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温大哥你可别被他给骗了,他就是想赖酒喝!”
她坑温大哥可以,但她绝不允许别人也坑他!
“亲兄弟明算账你懂不懂啊?”钟意见这不足四尺的小丫头咋呼咋呼的模样挺可爱,便起了逗弄的心思,“云起君,这是你的童养媳啊?”
见两人斗嘴个不停,温如故只好将两人分开,一手拖着一个向前走。
“云起君,我可否与你们同行?”程秋水跟在身后默默发问。
赵牙芽听到后也不跟钟意吵架了,转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温大哥,你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钟意嘲讽道:“这是什么鬼道理,你不会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好看吧?小矮子萝卜丁!”
赵牙芽怒道:“大酒鬼胡子怪!”
温如故一锤定音:“嗯,姑娘毒伤未愈,又遭歹人胁迫,与我们同行也好有照应。”
肆
因为是四人同行所以只能住在客栈,他们才找到客栈准备住下便听到有人说:“诶,听说了么?那个狗县令死啦!家里的财物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剩了片金叶子。”
温如故默默瞥了钟意一眼,这雁过拔毛的敛财行为倒和他友人颇为相似。
钟意看到温如故的表情瞬时怒道:“看什么看,如果是我肯定连个铜板都不会给他留下!”
温如故颇为赞同的点点头。
赵牙芽一旁冷嘲热讽道:“这还得意起来了?人家是侠客,杀的是贪官。不像你,尽取些不义之财!”
“嘿丫头,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怎么就不义之财了?”
“哼,乘人之危还好意思说!”
见俩人又顶起嘴起来,温如故无奈地揉了揉眉头。
程秋水见状低声询问道:“云起君,您是觉得她烦么?”
温如故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摇头道:“无碍。”
这段小插曲过去,四人南下至郢城。
一路上一帆风顺,别说来偷袭刺杀的,连个打秋风的也无。虽是这样,赵牙芽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使她异常焦躁,都不想与钟意斗嘴了。
钟意一时不习惯小丫头如此安静,一在客栈落脚就凑过去问道:“怎么着?谁欺负你了不成,给哥说,哥帮你欺负回去!”
“大叔,温大哥平常都教我‘以德服人’的,你就会带坏小孩。”赵牙芽无精打采地回道。
“怎么叫他你就哥啊哥的叫着,叫我就成大叔了?我明明和他同岁好不好!”
这两人竟然同岁……赵牙芽左看看仙风道骨的温如姑,右看看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的钟意。托腮道:“你确定要自讨无趣?”
钟意顿时明白,噎住不出声了。
温如故笑着为他解围:“二丫,你可别把他得罪狠了。他要是生气了小心你都没首饰带,这街上银楼可全都是他开的。”
“哇,真的?大叔你这么有钱还坑我们呐,”赵牙芽兴致提起来了些,“不然你送我几个镯子来抵酒钱?”
“你要镯子干什么?”
赵牙芽拉住钟意的袖子摇啊摇,眼睛也跟着眨一眨地:“你别问那么清楚嘛,大叔你能不能送我三个金项圈、六个银镯子啊,求求你啦~”
钟意听到那最后的颤音,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好吧好吧,怕了你了。要什么银的!叔给你打全金的!不过还要等几日……”
“啊……还要等几日。”好想快点给温大哥戴上啊,最近总觉得有什么来不及了。
钟意见她又变得垂头丧气,有些气结,一巴掌呼在她头上。
“听说了么,巡抚大人死了!而且家中金银财宝都不见了,就剩片金叶子!”
听到旁边人的谈论,温如故低声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我们这一路来陆续有官员遇害,而且都留下了片金叶子。至此已是第四位。”
“那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正是侠客在为民除害呢。”钟意看着赵牙芽,刻意重念了侠客二字。
温如故侧头不语。
程秋水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吃过晚饭后,四人陆续回到房间。
赵牙芽一关房门就被人捂住了嘴,吓得她准备一口咬下去。
“嘘。”温如故将食指立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赵牙芽发现来人是温如故就放下了戒备,温如故将手撤走道:“二丫,你想不想一睹那位侠客英姿?”
照这位侠客杀人的特征,下一个应该贪了赈灾半数之银的三边都督龙毅。龙府宅邸离他们住的客栈也不远,权当带二丫散心。
赵牙芽点点头忙不停地答应。
“抱紧了。”温如故上前把她抱进怀里从窗子跳了出去,跃至房梁上疾速行走。
然而等他们到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片金叶子正从空中掉落在倒在地上的人的耳边。
“二丫你留在这儿,闭眼别看,”温如故上前几步探了探鼻息:“我们来晚一步。”
此时异变突生,一只飞镖斜斜地向赵牙芽飞来。
来不及拔剑,温如故凝聚内力于手掌去挡那只飞镖,瞬时右手血流如注。
“温大哥!”赵牙芽惊叫一声。
“放心,镖上没毒,只是皮外伤。”温如故将赵牙芽安抚了一顿,才扯下一段衣襟包扎好伤口。
“这个镖倒和这片金叶子有些相似,难道是一人所为?”温如故将金叶子和飞镖捡起来对比道。
“这片叶子……好眼熟。”赵牙芽看着温如故手里的叶子,只觉得眼熟得很,可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我也觉得有点眼熟。”温如故抚着下巴想了想,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罢了,我们先回去,这次是我思虑不周。”
见赵牙芽还哭丧着脸,温如故笑道:“一只手也是可以抱起你的。”
温如故摸了摸二丫的头,用左手将她抱起向客栈飞去。
伍
“你手怎么受伤了?!”注意到温如故手上包扎着纱布,钟意惊呼出声,继而坏笑着凑到温如故耳边道,“年轻人,还是要学会克制呀。小怡情、大伤身、‘樯橹’灰飞烟灭啊~”
温如故瞥了一眼还在内疚自责的赵牙芽,低声道:“你正经点,别教坏小孩子。”
程秋水似乎不怎么惊讶,只是神色不变地拿出一瓶疗伤药递给他。
收拾完毕四人离开了郢城,继续启程赶往闽南。
随着一点点深入南方,雾瘴也越来越浓,人烟亦越发稀少,更别说有什么客栈了。
在途中钟意取来了赵牙芽要求的项圈和镯子,果然全是用金子打的。
赵牙芽欣喜得收下,一下子跳到钟意的身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钟意嘴上不屑地说着:“这点金子就把你收买了,手却自觉地把赵牙芽揽着防止她摔了。
赵牙芽跳下来,把这些项圈镯子一股脑地给自己套上,转一圈问温如故道:“温大哥,好不好看?”
温如故笑着看二丫活脱脱地一副财神模样:“嗯,好看。”
小孩这么穿倒显得欢庆讨喜得很。
赵牙芽心里暗喜:温大哥觉得这些物什好看,那我到时把这嫁妆送给他,他肯定不会拒绝哈哈哈哈
程秋水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不说话,钟意则瘪嘴道:“好什么看啊,丑死了。”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温如故连忙转移话题道:“这快到黄昏了也没见着有客舍旅店,前方有炊烟,应该是个村子,不如我们今晚在那里落脚?”
赵牙芽一向大力支持温如故的意见,程秋水也点点头,所以即使钟意一脸不情愿也只能跟着去了。
小桥下缓缓流淌着绿水,绿水则将这小村庄围了起来,雾气氤氲其间,连竹篱都显得分外秀美。
四人踏上这座石桥缓步到村口,里面的人们见到他们就像看见什么稀奇物什一样对他们指手画脚着。
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来说道:“远方来的客人请勿见怪,我们这里许久没有外人来访了,所以大家见到你们难免失礼。”
老者的口音带着南方特有的温柔,听起来让人倍感亲切。
温如故微笑道:“无妨。老人家,请问我们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他这一笑,惹得一些少女差点矜持不住尖叫出声。
“求之不得啊,我们好久没有迎接过客人了!”老人爽朗一笑,向人群喊了声,“乡亲们听到了没,还不好酒好菜招待着!”
瞬间人群如潮涌向各自家中,只听见“砰砰”地切菜声,不一会儿各家烟囱就升起了炊烟。
老者带着他们四处走:“年轻人,你们是打哪儿来啊?”
“齐鲁之地。”
“那地方应该和京城挨的很近吧,我孙子说京城的洛阳花很美呐……明年我孙子就要把我接到洛阳看花去咯。”老者满脸慈爱地凝望着北方。
被老人的情绪感染,温如故也突然想再看看洛阳花了——嗯,带着二丫一起。
此时各家已经把饭做好,纷纷将桌椅摆在外面,把吃食都端出来。一时之间,这一条街倒像是个长长的宴席。
温如故也没料到会是这么大阵仗,错愕道:“劳驾了。”
老人带四人坐上首席,席间赵牙芽见许多女子都盯着她家温大哥看,气得她饭也不吃了,鼓起腮帮子硬是把那些眼神一个个盯回去。
赵牙芽觉得自己打了场胜仗,顿觉豪情万丈,她端起酒杯一饮而下。
温如故一把截住道:“小孩子少喝酒。”
见赵牙芽湿漉漉的眼睛??,温如故心生不忍:“罢了,我用筷子蘸着喂你。”
但他实在没料到世上竟有人酒量浅到这个地步,一滴便醉。
赵牙芽此时只觉得自己有种飘飘欲仙要羽化飞升的感觉了。她“唰”地一声站起来,抢过温如故的酒杯朗声说道:“诸位来给我做个…个见证!”
她从袖子里掏出项圈镯子拼命塞给温如故,醺然道:“我要把这个嫁妆给我家温…温大哥,从此以后他就是我…我赵牙芽芽芽…的人了嗝”
说完她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钟意只觉得他认识此人实在丢人,在赵牙芽耳边咬牙切齿道:“嗤,你这金镯子这么俗气,也不看看和你温大哥这光风霁月的形象符不符!”
但是村里人看热闹不嫌多,民风又开放。在场所有人纷纷叫喊着“在一起、在一起”。
赵牙芽也盯着他,期待都要溢出眼睛了。
温如故觉得二丫年龄小分不清爱情和亲情。况且他长她太多岁,于情于理都不合。可他也不忍心当众拂了她的面子。想了想,他开口道:“我先替你收着,等你碰到了真正的如意郎君,我再将它还与你。”
赵牙芽正想反驳,可大脑一阵头晕目眩,她晕了过去。
她第二日是被一阵寒气惊醒的,她一睁开眼便见程秋水正拔剑向她刺来。
“我一直忍着你,没想到你这个累赘竟如此厚脸皮想嫁给云起君?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上次在龙府也是你害得云起君伤了右掌!”
龙府……她怎么知道?难道是……
赵牙芽仔细看了看她裙角那朵梨花,果然——那片金叶子赫然是这朵梨花中一片花瓣的形状!
寒气直逼面门,剑锋近在咫尺。
这时一柄剑从门外飞来打将剑打偏——和当初钉死野猪的手法如出一辙。
温如故少有的面沉如水:“你总算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外面那些也是你干的?幻花宫里的人果然都铁石心肠!”
程秋水愣住:“什么是我干的?”
蓦然她又反应过来:“你认为是我干的?!”
“罢罢罢,你不信我,我待在这里又有何益……”程秋水深深地看了温如故一眼,从窗子翻了出去,“还请云起君要多多留意身边人!”
温如故怒喝道:“杀了这么多人还想走?!”
这时窗子外一个人被扔了进来,见着是钟意,温如故连忙收起剑锋接过他,可这样一来程秋水早就没影了。
钟意靠着温如故虚弱道“我被下了醉花散……外面……”
赵牙芽惊问道:“外面怎么了!”
温如故叹了口气:“二丫乖,别去看了。”
“不!我要去看看,外面怎么了?!”赵牙芽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大,明明昨日大家还坐在一起言笑晏晏的……
温如故把她抱起来,蒙住她的眼睛将她带了出去。
“钟兄,你放把火烧了这里罢。”
温如故收拾好那位老者的骨灰:“等不到你孙子啦,我带你去看洛阳花。”
赵牙芽从指缝间看到火光冲天,火舌高高窜起,仿佛所有美好都被吞噬殆尽。
温如故感觉指尖有水珠慢慢渗透出来,他叹了口气,将二丫的眼睛捂得更紧了。
陆
离闽南越来越近,气氛也越来越凝重,三人之间交流的也更少了。
这一晚的气氛更是沉重异常。他们已经踏入了闽南地界,温如故明日便要与各大门派掌门会晤带领正道人士去讨伐幻花宫。
自从程秋水那日行刺赵牙芽未遂后,温如故便与赵牙芽住同一间房,方便随时照看她。
因为是最后一夜,钟意特意送来安眠香让他们睡个好觉,自己主动承担守夜的责任。
赵牙芽心里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温如故安慰道:“二丫你放心吧,明日就可以为村子报仇。之后我便带你回不周岛,再带你去看看洛阳花。”
赵牙芽折腾的动作小了些,可她仍警醒着,她总觉得今晚有大事发生。
当真的感应到杀机时,赵牙芽本该像以前一样躲进温如故怀里,可不知为何,她竟想都没想地扑到温如故身上,用身体将他牢牢护住。
听到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赵牙芽愣愣地往下看了眼,只见一柄长脸刺透了她的胸膛。她见这剑还有向前刺到温如故的架势,她又紧紧地抓住剑不让它向前。
血溅了温如故满脸。
“温大哥,我……我不疼”赵牙芽咧开嘴笑了笑。
钟意一脸错愕地钉着他手中滴血的剑——他不想伤小丫头的……小丫头那么小小的一个,一向怕疼胆子又小得很,怎么会去挡剑呢……
他是权浣手上的一把刀,可前段时间与幻花宫失了联系,所以他只能沿路猎杀官员留下金叶子想引起线人的注意。
直到那时他翻尸体搜刮钱财时猛然发现了“梨花令”,他才知道他竟扰乱了小意儿的计划,所以他设法救下了程秋水,并要求与温如故同行。
他则继续猎杀官员好扰乱温如故的视线。
他从商敛财、杀人无数,都是为了做小意儿手中无坚不摧的利刃
可温如故却是他此生唯一的挚友。
那次在龙府他有些动摇,一念之间射偏了飞镖险些伤了小丫头。
他始终对温如故下不了杀手,可若今日再不动手,权浣、他的小意儿就会有危险了。
自己送的安眠香实际上是醉花散,他本来想着趁温如故摄入过量醉花散再动手是有十足十把握的。
可他竟算漏了这个小丫头——普通人不会受到醉花散影响。
“咳咳……温大哥,我是不是要…要死了?”赵牙芽哇的吐出一口血。
“不,有温大哥在,你不会死。温大哥还要带你回不周岛,带你看洛阳花呢。”温如故感觉眼角一阵湿润。
“温大哥……不能给你……戴上我的镯子啦……虽然很喜欢、很喜欢……温大哥啊,可是……算啦,不能太……自私。只是,温大哥……你一定要记得……我啊”赵牙芽努力勾起一个微笑,阖上了眼。
满目的血色中,温如故想起他以前年少轻狂,学艺未精便偷溜出岛,还误入了蛇窟。
也是千钧一发之际,一位道姑拼死将他扔了出去,自己却永久留在了那里。
他只能眼睁睁得看道姑死在她面前。
从那时起,他便将那位道姑的拂尘随身带在身边,日夜勤休武功就是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然而今日……他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他所在意的人因他而死。
练武何用!
温如故冷冷道:“你是权浣的人?”
钟意点头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赵牙芽的尸体。
“你想杀了我,拿走山河令?”
“你把山河令给我,我不杀你。”
“你要山河令,那你知道山河令是什么吗?”
“我不需要知道。她要什么,我给她便是。”
“那她若是想毁掉这天下呢?”
钟意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以为山河令是什么?山河令号称召令百鬼统一江湖,实际上却是召令所有黑暗势力毁灭这天下。”
“天下知道山河令存在的只有三人,听闻里河君在拜访幻花宫后不久便离世,我就料到权浣从他那里套出了山河令的消息。”
“她知道……她想毁灭这个天下?”钟意艰难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
“我要去找她!”
柒
是夜,幻花宫。
“你没把山河令带来?”权浣冷声道。
“小意儿,你就这么仇恨这个天下吗?”
权浣冷哼一声:“天下负我,我要这天下为我陪葬又有何错!”
“可是这天下有我和小意儿的记忆啊……”
权浣心中一动。
“我还记得你那年冬天救下我时也才那么小,凶巴巴地让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男孩子。”钟意用手比划道。
“我们当时还是两个小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常常被其他大乞丐抢得一个铜板儿都不剩。幸亏你张牙舞爪地模样够吓人,不然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直到那天我撞见你洗澡,才知道那么厉害的你竟然是个女孩子!你说你叫小意儿,我说那我就叫钟意——即使你后来改了名字。”
权浣也陷入回忆,微微一笑,可不一会儿,她又面露杀气。
“我那时体弱多病,你总是四处奔走为我寻药,若是让我知道你为了买药付出了那么多,我定然不会……”
“我脏了。”权浣指甲刺入掌心,她如今仍对那些事历历在目。她十五岁那年,村里的大夫让她用自己的身体来换取药材。
眼看钟意快不行了,她只得答应。她想将这件事瞒下来,可没料到那个大夫竟然在喝醉时把这件事传了出去,还说她便宜的很。
村里的人知道后纷纷唾骂她,认为她是耻辱,想把她赶出村去。
她一直对此怀恨在心。
于是她找到一个刀片趁黑摸进了大夫的房间想要杀了他,可真到下手的时候,她的手却一直抖。
“不,小意儿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是我拿刀杀的那个大夫。”
钟意知道那件事后便一直默默守护在她身边,心里内疚的不行,生怕她做傻事。所以在看权浣下不去手时,他拿过了那把刀,亲手割断了那个大夫的脖子。
“从那时起,我就说我要做你的刀,去做所有你不应该碰到的肮脏血腥的事。我的小意儿就该无忧无虑、语笑嫣然。”
“前几天我把那个村子屠了个干净。”
“这些年……辛苦你了。”权浣默然道。
“小意儿,你不是刀,殊不知我做刀也有做刀的快乐呢。”
“小意儿,如果你累了,我们就找个山水秀丽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好不好?”
权浣抹去眼角的泪:“可是来不及了。我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一跨出幻花宫的大门就是一死。”
“我喜欢小意儿,我愿意陪小意儿去黄泉走一遭。”
权浣释然:“其实我也……钟意你。”
钟意问道:“我什么?”
权浣嗤笑道:“还是这么傻。”
权浣拉着钟意推开了大门,她在心里默默道:“如果出去后还能活着,我愿一生都跟着他,浪迹天涯。”
后记
后来,据说有人在洛阳看见一个手持拂尘与剑的人,但不敢肯定那就是云起君。
因为那人脖子上挂了三个金项圈,双手也各自戴着三个金镯子,活脱脱一副暴发户的模样,哪里有光风霁月的云起君半分风度。
那人一脸失魂落魄,怀里紧紧抱着什么,采了一捧洛阳花就离去了。
再后来,听说云起君回到不周岛后便宣布闭关,再未出来平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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