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龄化越来越严重的今天，养老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大难题。
养老院普及化，今后很大比例的老人养老要到养老院。但是，我们国人有根深蒂固的一个观念是“养儿防老”。尤其是有子女多个的，把老人送养老院等同于“不孝”，尤其是现在上世纪四五年代的那批老人，子女也是到了垂垂暮年，养老实在是力不从心。除非迫不得已，坚持还是把老人留在身边。
在离宁波市区的70公里，大概一个车程的一个偏僻山村里，那里就是我的老家。今年的暑假，我来到了久别的山村，遇到了一个老友。
去年他们拖家带口地从城市回到了老家的小山村，现今居住长达半年之久，为何？别无其他，他的婆婆病入膏肓，卧床不起，大概也快不久于人世了，老家方便照顾，也是了却老人叶落归根的心愿。
二
夜幕降临的晚上，村子里渐渐归于沉静。夜晚的空气凉爽，我在村子里溜达，刚好经过她家门口，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热情地拉我去她家坐坐，就是朋友的外孙女，外孙女可能跟我有缘分，我也莫名对小女孩亲近。
盛情难却，我被这个小不点拽着进了她家。窗台下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被子下的体量只占了一小块床板，隐约看出只是一副骨架子。老人半睁着浑浊的眼睛，面对一个陌生的面孔，茫然地看着我，似乎眨眼的力气都不曾有。
朋友问她婆婆，认不认识我。她的表情无一点变化，表明她没有认出我来。曾几何前，村子里遇见，我喊她一声“婆婆”，她回应我“小娘”（宁波人姑娘的意思）。朋友告诉我，婆婆已有一个月粒米未进了，只依靠汤汤水水支撑着。看来不久于人世了。
屋子里有空调，只是山村的夜晚基本是用不着的，天花板上的吊扇慢吞吞地转着，老人身上盖着被子，底下垫着褥子。身子裹在里面，轮廓小得可怜。
她九十三的高龄了，看来倒是没啥痛苦的，这样走到人生的终点，算得上是寿终正寝。
三
一阵寒暄后，朋友打开了话匣子，心底里的话找到了一个出口，向我倾诉着：
老人有六个子女，她家的老公是幺儿。二十几年前，随着打工潮，他们家也来到了宁波打工，经过努力奋斗后，终于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安居了。起先，公婆还是住在村子里，生活方面会自己料理，子女只需偶尔回村看望他们。
十几年前，公公去世，婆婆年老体弱，来到了城市跟他们一家共住。这时候，兄弟都在城市里安家了。按理说，婆婆去儿女家轮流照顾，可是婆婆不从，坚持要住在幺儿家，别家哪儿都不去。
我问她，你家的房子有多大？
她说，也就七十多点平方吧，只有两个房间，她婆婆的床搭在客厅的一角。
我倒嘘一口气，客厅里常年搭一张床，住一个人，这样长达十几年，谁家愿意？别喷我，现实当中有我这样想法的绝对占九成以上。
我问，长期跟老人住，有哪些不方便。
她平静地叙说着，比如老人极其信佛，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然后做功课，天天是雷打不动。老人自己也很克制着，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是拢共只有这一间屋子，老式的房子隔音也不会好，总是睡梦中被惊醒，外面的天还是漆黑一片。
四
她还跟我讲了这几个细节：
老人长期的生活习惯，一日三餐的时间严格把控。所以，别的不说，不管吃好吃坏，家里每天必须到点做饭，到点吃饭，天天都是这样。
不光如此，老人住着，平时亲朋好友上门来看望老人，总不得往这家跑。那总得招待吧，忙着端茶倒水，备菜备饭。逢年过节的，更是络绎不绝来看望老人的小辈，总得招待吧。
后来，她的女儿有了孩子，又把带外孙女重任托付给她。这下，家里有了一老一少，忙不过来的时候，朋友也是有过抱怨的，要是老人轮流住，总也该歇口气的功夫。老人表示，不想去别地，就想住他们家，恳求不要推她出门。抱怨归抱怨，过后还是答应老人，让她安心住着，不会把她推出门 的。
老人可能是心有余悸，别的儿女接她去短住，她硬是不肯挪地方，十几年来都不曾离开过他们家。她家的外孙女至今四岁，那就是说老少挤在一起，已有四年。期间，女儿女婿也经常会过来，这个不大的空间想象不出该挤成啥样。
五
三年疫情，更是辛苦，家里老的少的，一家子的压力陡然上升。朋友咬紧牙关撑着，直到去年底，朋友远在湖南老家的母亲病重。夫妻俩无法再顾及老的和少的，奔赴老家。
她说，母亲已到了弥留之际，这么多年没见过母亲（父亲早年去世），心里愧疚不已，痛楚无法诉说。可是，还要担心着家里的婆婆。外孙女习惯于外婆带着，视频里声声呼喊，这一刻心力交瘁，快要崩溃了。
奔丧回来后，家里继续着这一摊子事物，连疗伤，歇口气的间隙都没有，马上又投入了繁重的家务活中。
这么多年来，忙于生活，整个人被困囿一方小天地，连呼吸都不是自由的。
六
去年底，病毒把婆婆的身体也击垮了，卧床不起。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举家来到了山村到至今。
期间，老人身体时好时坏，最近可能是真不行了。
那么，这一切可能有人心中有疑团，照顾老人是真，可是底下是有报酬的吧，毕竟老人有子女多个。
这个才是问题的关键的，如果是以丰厚的报酬作为基础，那么前面所说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朋友也跟我摊了底：老人每月三百元的低保，这点钱让老人自己取用，对自家也起不到啥大作用。也就是说，跟他们居住的十多年期间，吃住都是没有支付额外的费用。自从卧床后，其他子女有付出，但是不值得一提（具体数字是为了隐私，不公开了）。
到了这个地步，总该分摊照顾老人的重任吧。但是由于各家都有各家的琐事，也是困难重重。幸亏老家有个大姐一起分担，也能撑下来。反正她也想通了，老人不久于世了，自己也再熬熬吧，这个日子是不会长了。
七
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确实我也是佩服这位身板弱小，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这么多年能撑过来，实属不易。
我想说的是，她也是有情绪的，也会崩溃的，心里也是有想法的，她是普通的女人，不是一个神。
但是，在我的心里，她当之无愧是一个了不起的媳妇，了不起的妻子。
我们以前标榜的好媳妇样子，无怨无悔，任劳任怨，连一个“不”字都没不要说出口，什么都是“我来，这没什么”这样的豪言壮语，说什么婆婆胜似自己亲妈，我是十万个心甘情愿。如若皱个眉，那就侮辱了“好媳妇”这个称谓。
眼前的她才是真实生活中的活生生的媳妇、妻子、母亲，外婆，她苦过，怨过之后，还是继续向前，仍旧负重前行，面对生活的酸甜苦辣。
夜已晚了，朋友的倾诉被我制止了。
我除了肯定她，我想这个晚上我最大的功用，是给了她情绪上的一个出口。我不能帮上她一丝实际上，但是有这样的一个夜晚，我想她会快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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