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北京的岔路似乎比白天多。车倒是没少几辆，前后左右，硬生生让换道并线成为一门艺术。老司机也经常走错，当尖厉的喇叭引起一阵心慌，当阴郁的路灯隐藏一个出口。夜幕下，霓虹中，人间繁华，却到处是陌路歧途。因为没有时间，或者缺乏思考，人们不得不抉择而又不知如何抉择。
10、
2005年夏天，高考完学车。同期有个车感特差的男生，痞气十足天天撩我。偏偏他居然学习不错，和我考上同所大学同个专业，一来二去也成了朋友。
路考在郊区荒路，方圆百里唯一可撞的东西就一根电线杆。他不偏不倚一脚油门怼上去，那气势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电线杆砸在正中间，车顶呈凹字形。他和女考官一左一右偏着脑袋紧挨车门。我连忙跑过去，心想王博你可别死啊，刚考上大学！
没事，跑近了听到王博正在撩姐。
“美女你没事吧？”
“你给我下车！”
“其实我车技可好了，竟秀公园卡丁车单圈纪录还是我保持的。”
“傻逼！下车！”
“不是，我今天发挥失常，都怪你太漂亮……”
“我说傻逼你给我下车！”
“嗨，不用。这种情况小菜一碟。你看我给你倒出去。”
“别别别别动车！”
王博没听，发动汽车。电线杆摩擦着车顶退去，声音尖锐刺耳。最后直接砸在发动机盖上，后轮都蹦起来一下。电线杆头部砸碎挡风玻璃，杵进驾驶室，两人同声尖叫。叫声未消车屁股又撞上另一辆路考的车，场面一片混乱。
等所有东西都不动了，我小心翼翼靠近王博。他还在尖叫，跟杀猪似的。
“你快下车啊！”
“啊啊啊啊啊！”
无奈我只好去拉门。
“把锁打开！”
“啊啊啊啊啊啊！”
得让他冷静下来……恩，挡风玻璃碎了，可以拿东西扔他！我顺手抄起一款板砖，出手后一秒才隐隐觉得有点不妥。
总之王博捂着肚子打开车门，大家七手八脚的拉出他和不省人事的女考官。在医院里我害怕极了，万一王博一口老血内伤不治……结果就是个肋骨骨折。
“肋骨骨折你捂肚子干嘛！”我愤怒地问。
“刘爽，谢谢你。”他收起嘻皮笑脸很严肃地说，看上去还挺帅。
然后毫无防备他居然亲了我，还美其名曰谢恩。哪门子谢恩不送礼还抢初吻的！
那年王博和我18岁。
9、
所以28岁的王博找我借车，把我吓了一跳。开玩笑吗？他连驾照都没有。
“光借车怎么行，咱俩谁跟谁，派我老公给你当司机。”
“别介，不用。”
“为什么？难不成你要自己开车啊。”
“对。”
“你到底要干嘛？”
他沉默几秒。然后定定的看着我说：
“陪桃子。”
我心想妈蛋车保不住了，车险买便宜了。而且怎么还是桃子？
“毕业后我们一直有联系。她和老公吵架，回国过年，我想带她散散心。”
等王博走了，老公唠唠叨叨的埋怨我不该答应。
“你懂个屁！”我说。“没听他提到桃子了吗？”
“那又怎样？”
“表示他十分认真，不惜一切代价，不达目的不罢休。如果你对我有王博对桃子一半那么好，我就是天下最美的小公主了。”
老公一脸不服：“哼，这个桃子又是谁？”
“哦，一个妖艳贱货。”
8、
如果你20来岁、男性、没钱、没肌肉、情商不高还总爱勾搭妹子，那恭喜你已经是半个诗人了。以下是王博的诗作：
你路过樱花树
宛如平凡的奇迹
一定在某个平行宇宙
时光逆流
我们老去、生娃、结婚、恋爱、表白
宛如平凡的奇迹
你路过樱花树
我觉得还不错，不过桃子不这么想。用这首诗表白失败后，王博在后面加了一段。
或者如恒河沙数
万千宇宙
包括无穷多的、唯一的
你
你和你各有各美丽
不尽相同
只分享一个共同点
九亿八千七百六十四亿亿亿个你
都不爱我
狗尾续貂，浓浓屌丝味。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王博惨变好人后一蹶不振，一夜瘦了20斤。我看不下去逼着桃子参与灾后重建工作。
“可我真不喜欢他。”桃子对我说。
“废话谁喜欢他，但是很可怜不是吗？都快哭成干尸了。当个朋友不行吗，他人不错，而且劲儿大适合扛东西。”
桃子同意了，然后发展出一段友谊之上恋人未满的关系。直到8年后王博借车，我才充分认识到当初这个馊主意的破坏性。拒绝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刀两断。
7、
否则我新买的车就遭殃喽。
我让老公先带带王博，一开始他俩都不愿意。我一边在饭桌下踢老公，一边对王博说：
“就你那车技还敢带女神啊？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软不啦叽的桃子能看上？”
老公瞪我一眼，嫌我对其他男人用了某种双关。敢瞪我？！我回瞪他一眼。
“我没想让她看上。我们是好朋友。”
“呵呵，论备胎的自我修养。”
“我不是备胎。”王博小声说。
“对，不是备胎，是桃子养的单身狗。你是不是每次打飞机都想着桃子啊。”
老公刚想瞪我，被我一脚踩的呲牙咧嘴。
“别侮辱我行不？你恶不恶心。我从没想过那种事。我爱她用心不用下体。”
“呦呵，承认爱她了吧。”
“是，我爱她。但与风月无关，与她无关。”
我还没说什么，老公却插嘴了：“兄弟，爱她就表白，你也这个岁数了……”
我塞一只黄金包到他嘴里。
“行了行了，懒得管你俩的事。但想借我的车就必须先练好才行。”
“但是大哥他得陪着你啊。”老公听了连连点头。
“两三天就行，怕你这么长时间没摸车不会用。”
“好吧！大哥拜托了！”
老公面露难色。我又一脚踩下去，这次是鞋跟。
接下来两天他俩白天出去，晚上回家吃饭。反正一个准奶爸一个作家都不用上班。第三天早晨迟迟听不到车库开门和告别的滴声。我下楼一看，两个人正并排躺在车底下鼓捣什么。
“我看见了！那边那边。”
“OK！扳手给我。”
他们修车时开着广播，飘出中国娃娃的过年神曲，这让车库里的场景没那么男性化，我可以不无兴致的欣赏他们随音乐晃动的脚。我现在爱的人，我曾经爱过的人，肚子里的宝宝，暖气充足的车库，无处不在的过年气氛。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6、
李治先生的迈腾坏掉一边大灯，他想等交完明年车险再修。程书先生是货车司机，春节没回家，赚三倍工资。我们回婆家，用老公的驾照给王博租了辆车。“行行行，拿去逗女神开心昂。”
在冬天，北京的夜粘稠而混沌，充满虚假信息和近在咫尺的陷阱。人们不得不抉择而又不知如何抉择，不情不愿但不可避免为此付出代价，不可意料的代价。
大年三十这天，李治先生出门买醋，源于对自家存货糟糕的判断。程书先生认为春节不会有太多车，而且自信于自己的车技，所以疲劳驾驶也无所谓。在他们做出错误抉择的同时，王博也不甘寂寞的犯蠢。他又向桃子表白了。
桃子毕业后嫁给胡润排行榜上的一个人名，然后在美国悠哉悠哉的生活。但凡有点理智，稍微成熟的男性，都不会像王博一样霸道的让桃子做女朋友。当你无法陪伴，或者必须拽落，不论再怎么深情都没有表白的资格。
5、
桃子回国后和王博到处玩，一个月后，大年三十那天，我刷到桃子的朋友圈“异性的好总是有代价的。”拿给老公看。
“什么意思？”他问。
“王博表白了。”
老公黑人问号脸。
“我还知道一定表白失败了。”
“不可能我和他聊过，他说只把桃子当朋友，他知道不可能有结果。”
“不信打电话问问？”
“你等着我打。”
电话无人接听。老公一边重播一边问我：
“你凭什么说王博表白了？”
“你傻啊，女生会平白无故发这种朋友圈？肯定是王博表白呗，他那直男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桃子估计觉得这不是表白，而是谈判，甚至胁迫。这么多年老子对你这么好，现在是你回报的时候。”
“可是王博真心爱她啊。因为爱情我们不觉得那是付出，更不是勒索。我对你好，那是本能。”
呦呵，这家伙和王博混了几天也学会油嘴滑舌了？我笑笑。
“拉倒吧。你们自己觉得纯情，勃起的鸡鸡同意么？有付出必然期待回报。我们第一次完事后你是怎么说的？你说那个包包真没白送！”
他不说话了，摆弄手机。
“行行让我打，连个电话都打不通要你何用。”
等待接通的空当，老公突然幽幽的说：“归根结底，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有错。”
我刚想反驳，电话接通。
“喂，我是警察。这里出车祸了。”
4、
广播说我们的车挡到别人了，我让老公去挪。几分钟后葬礼正式开始，我环视全场，桃子到底没来。对此我感到愤怒。
更让我愤怒的是老公和一位黑衣女子躲在角落，举止亲密，他甚至摸了一把姑娘脸蛋。
什么情况？我迈着八字步挺着大肚子逼近他，众人纷纷为我让路，就像摩西穿越红海。
但当我赶到那个角落，他们却不见了。瞬间众多情绪涌上心头，失落、愤怒、委屈、悲伤、无助……都说孕期是男人出轨高发期，难道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么？我怒视灵台上王博的遗像，肯定是你！把我们家老公教坏了。
然后老公打来电话。
“喂，老婆……”
“你他妈干什么去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和葬礼主持人一样。
“行啊你，翅膀硬了是吧，就你那笨嘴拙舌也敢勾搭狐狸精。我告诉你……”
“这位小姐，我们正在举办葬礼，您能不能……”
“你给我闭嘴！去停车场等我，给我解释清楚！”
“啊？”主持人目瞪口呆的问我。
“没说你！”
3、
6年没见，桃子更年轻了。我带她去一家咖啡厅，就在王博的高中旁边。
葬礼上她认出我的车，又不想公然现身，所以导演了上面一幕。老公没摸她，视角问题。
“他是怎么死的？”
我白她一眼。
“你害死的。”
桃子捂住脸，低下头。
老公傻笑一声：“不是，交通事故。对车一边大灯坏了，王博还以为是摩托车，直直撞上去。结果后面跟着一辆大货车没来得及减速……”
我使劲掐了老公一下。“再说话就给我滚！”然后转向桃子。
“他死了也挺好，至少不会被你折磨的生不如死。他爱你那么多年，最后换来的只有一句‘异性的好总是有代价的’”
“当初是你让我和他当朋友的！”
“你不是挺理解这句话么？”
桃子和老公同时说。我把后者轰了出去。
气氛尴尬，我端起咖啡，不去看发呆的桃子。再注意到时她已经哭花了妆，几道墨痕拉下。不知道她脸上的五线谱里，藏着一首什么样的歌。她空瞪着大眼，搁浅鲸鱼一样任凭海浪拍打。桃子真美啊，悲伤的样子连我看了都有点心痛。
“其实你没错。王博本来不该表白。幼稚、自私、功利、自不量力。”
她摇摇头：“是我不好。”
“不，死亡让他占有道义和感情的优势。抛开这点，他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抉择负责罢了，天经地义。不会开车非要开，不该表白非去表白。如果说情商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能力，他简直弱爆了。直男癌，自以为是，我行我素。”
“别说了。”
“有的爱情带来安全感，有的爱情只会颠沛流离。有的爱情让我们成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小公主，有的爱情里我们只是另一个逼。有的爱情开启另一个宇宙，有的爱情就是监狱。我了解你的感受，王博确实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不是，他是个好人……”
“好啦，别骂他了。好人？你怎么不说云备胎呢。就这样吧，回你的美国，好好生活。”
2、
其实我想了很多。人们总是说的太少，想的太多。于是误解丛生。王博明明怀着赤子之心，可在桃子眼里只是恶心。桃子普普通通的行为，王博却解读出有机可乘，从而头脑发热的表白。归根结底，人与人之间不可沟通。
世界上所有声音都难以听见，包括小声对答案，包括大喊我爱你。
1、
在夜晚，北京的岔路比白天多。从天空俯视更是如此。城市渐小，一片灯光的湖泊，泛着黑色的暗纹。每片光明，每条黑暗，都不知隐藏了多少路径，多少选择，多少可能性。
回到美国后，桃子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描述一座让我陌生又熟悉的，叫做北京的天空之城。
“为什么说这些？”
“王博是巨蟹座，从来不知怎样选择。但上升星座又是天蝎，选定一条路就走到黑。”
“所以呢？”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他了。”
“恩。”
“对了，你们家宝宝打算叫什么啊？如果是个男宝宝，要不要也单名一个“博”字？我觉的男生叫这个蛮好听的~”
“我老公姓陈。”
对方沉默良久。接着说：
“以后我们多联系好么？聊聊同学，聊聊王博。这样他就不会死，他活成我们的故事，陪我们一直到老。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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