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是浪迹山川、废寝忘食地描摹时人难懂的烟雨山村，还是杂居市集、运笔如心地涂抹众人爱之的胭脂牡丹，这曾让画家李唐步入窘境，但李唐也无非自嘲一番，然后在烟雨山村之境中“逍遥物外、含毫独运，迥发天倪”，以“动天地泣鬼神，参造化之权、研象外之趣”的画笔，创造山水至高画境。
李唐“早知不入时人眼”一句，是愤俗之语，他的这一窘境为何仍然存在？我认为这是艺术创造者在艺术境界认识上未成高格的缘故。将“云里烟村雨里滩”与“胭脂画牡丹”对比，说明他暂时未能真正从山水之境中获得超然的趣味和拔俗的精神，不如黄公望对于山水如痴如醉，最终描绘富春江两岸初秋景色林峦深秀、笔墨纷披、苍茫简远的意境。
当今社会纷华浸染，让人难受寂寞，终于无法领略如将白云、清风与归的境界，如书画家争相将润格提升至近十万元一平尺的高度，是把审美世界与消费世界相提并论的做法。当然，每个人都必须在他的时代面临生存问题，郑板桥、吴昌硕、陈衡恪、齐白石等都有鬻画为生的经历，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了维生之资后，他们便往艺术的更深处探索了。
李唐“看之容易作之难”的窘境，是审美意境“可望不可即”，令人进入心灵的逆旅而造成生命的困境体验。“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让人无限怅惘又无限渴望，这是一个“美丽的陷阱”。面临这样的窘境，李唐一边取法古人，从范宽与李思训身上学习皴法与着墨法，一边持续探索，终于开南宋水墨苍劲、浑厚一派先河，创造出山水神品。魏源说，技可进乎道，艺乃通乎神。若能手摩心追，将“看之容易作之难”的“云里烟村雨里滩”表现出来，是艺术家与自然融会交流的过程，领会这种浑然的状态，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去分解世界、欣赏世界、消费世界，而是融入世界。李唐最终在山水妙境中发现了自己，超出了“甚爱牡丹”的世人，我们何不以之为榜样，才兼乎趣而始化，执着地朝着审美的境界提高自己，让自己获得与自然交流的心境。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才能走出李唐的窘境，理解“孤峰迥秀，不挂烟萝，片月行空，白云自在”的境界，不起分别，无主客之别，由他人尽画牡丹，任自己一颗古淡的心与清风白云相缱绻，于审美中获得生命的升华。
奇里柯强调，要使一艺术作品真正不朽，它必须完全跳出人的界域。李唐走出窘境，唯有与云烟山村结缘——心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勿分雅俗，只求精进
李唐《题画》诗中表达了自己的双重窘境：淡雅的烟雨山村不如秾艳的胭脂牡丹那么受人追捧，眼前的烟雨美景难以用丹青写之。这种窘境在当下依然存在，我们向往的审美意境可能不如通俗文化那么受欢迎，我们想创造一种高雅的审美境界，却常存力有不逮之感。
然而，我们不能肤浅地理解李唐的意思，他那句“早知不入时人眼”，其实略带嘲讽，说自己的追求与时人迥异，有些吃力不讨好。但他在这句话的背后，其实表达了自己具有与世俗之人迥然不同的审美能力，表达了自己将在审美意境的更深处漫溯的决心。
是的，雅俗文化貌似对立，其实它们应该是并列的，不同的人对于审美境界的理解有所不同，所以有人选择了通俗，有人选择了高雅。而选择高雅的人也无需去鄙薄那些选择庸俗的人，毕竟世界本来多样存在，让少数人具备观照自然至美的能力，是造化使然，画家的使命正是将这种能力付诸笔墨，使更多的人借助自己的画笔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梵高看到了不一样的天空，画出了个性鲜明的花朵，将强烈的情感诉诸笔端，让人们惊讶之余，重新审视了生活，梵高自己获得了审美的境界，未曾将自己的作品与通俗的作品比高下。尊重不同审美层次的存在，是艺术家对这个世界最体贴的认识。
所以，勿分雅俗，才能专注于自己所需要表现的意境，时人甚爱牡丹，那是因为牡丹象征着富贵吉祥，时人生活在物质生活的层面，而画家欣赏“云里烟村”，已然超越了物质层面而进入了精神生命的追求。
追求山水妙境是不容易的，“眼前有景道不得”是画家、诗家常常遭遇的窘境。我们要表达自己那一闪而过的灵感，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好的词语；我们要描摹眼前那空濛变幻的美景，却没有满意的画笔或者摄像机；我们要创造独一无二、持久耐看的艺术精品却力不从心。谢林说：“我坚信，理性的最高方式是审美方式……没有美感，人根本无法成为一个富有精神的人。”李唐放弃牡丹的美感，而深入空濛烟雨山村的美感，正是感于那自然的呼唤，朝着生命之真去的。海德格尔说，清晨当皑皑白雪覆盖世界，展现为静谧的画面，只有将那难以言及的美，思之言语，才可能在自身的存在中沉寂。
于此，我才恍然大悟，李唐看到了审美之路的窘境，然后精进画艺，破除执念，走进诗意的山村烟雨，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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