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鹤的手机在桌上猛烈震动，她瞟了屏幕一眼，发现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但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
“您好，是鹤吗？”
“是的。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我是小佟啊。”
“啊！？是你！？”
“是啊，要一起吃个饭，见面聊聊吗？”
“你在四川？什么时候回来的？”
“放春假了，我春天回来的。”
“星期六晚上我有空，我正好知道一家不错的烤肉店。一起去吃烤肉吧，可以边喝酒边慢慢聊。”
是这个人！小佟虽然是和鹤一起长大的同伴，但是高中毕业之后两人就好多年没见过面了。鹤素来是个非常懒散的人，即使是曾经最好的朋友，一旦分开两地，鹤也就冷淡了。老伙计们总是在世界各地乱飞，如果有人主动和鹤打招呼，她会很礼貌地回复，但是她从来没主动问过这些人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大家以后可能会有交集，但是没交集也能继续过，鹤想。万万没想到，今天还能接到多年不见的老伙计的电话，对于适应了现代大都市的超级原子化的鹤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啊。
佟和鹤是初中同学，两人在排队报名的时候一见如故，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关系一直都很好，课余常常在一起学习，周末就约在图书馆一起看书，在那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写作业，看杂志，在草稿本上乱涂乱画，少年时期的日子过得很慢，周末的白天很长，但是两人都不觉得无聊。
初中时，发生了一件让当时的鹤印象非常深刻的事情。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对全班同学说：“学习这种事情啊，也是讲究天赋的。小张小赵天赋很高，即使不看书也能考第一名！”她顿了一下，接着轻蔑地说，“另外一种，就是鹤和佟那种，，虽然智力不行，但是很刻苦的。即使再刻苦，考试成绩也就是一般般，永远没法和小张小赵相比的。”这番话让鹤非常吃惊，不是震惊于“智力不行”这个评价——因为这位班主任经常把自己班上的很多学生贬为智力低下，而是震惊于老师把自己和佟归为一类人，在她看来，两人无论哪一方面都天差地别，毫无共同之处。两人差异之大，哪怕是第一天见到他们的陌生人也能充分认知到这一点。这是年轻的鹤第一次对为人师表的家伙的人品和智力产生了怀疑。事后鹤和佟私底下讨论过这件事，佟只是静静地听着鹤发牢骚，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时间一晃就过去好多年了。现在的佟和鹤面对面地站在街边的烤肉店门前，还是像当年一样亲密，就像这些年的时光并没有从他们身上划过一样。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友谊的乐曲按下了暂停键，现在开始继续播放了，两人并没有错过这首歌的任何一个音符。
“你好。”
“你好。”
“你一点也没变啊。”
“是啊，我的颜值从十岁起就已经没有任何降低的空间了。”鹤微笑着回答。
“你选的烤肉店好小啊。装修看起来也破破烂烂的。”
“对，这家店本来就是为了一个人吃烤肉而设计的。用餐空间小是小点儿，但是食材的性价比挺好的，还能每人面前一盆碳，各烤各的，烤焦了自己负责。”
“那咱们就赶快试试看吧。”
周五晚上，鹤熬夜在手机软件上秒杀了一张套餐优惠券，套餐里肉和蔬菜都有，还有一壶酒，鹤觉得够两个人吃了。不过，鹤同时也有点儿迟疑，自己请客的话，这样做是不是显得有点小气，有种舍不得花钱的穷酸样儿。罢了，本来就很穷，不可能装出富裕样子。如果见面之后，佟嫌弃这家小馆子，就再找好了，好吃的高逼格餐厅遍地都是。
现在的餐厅排行榜上，不是预制菜连锁馆子，就是各类火锅，烤肉。好吃的现炒的小炒馆子越来越少了，多半也是夫妻小店，连卫生都不能保证。火锅，烤肉这种店根本不需要聘请正式的厨师，只需要事先炒好底料，腌制好菜品——有很多烤肉店甚至根本不码料，由客人自己当厨师烹调，即使做出来不好吃，也是客人自己全责。而且，火锅，烤肉十分适合加盟开分店迅速扩张的商业模式，反正底料腌料都是那一套，做出来味道都一样。
培养一名厨师所耗费的时间非常长，人们兜里的钱又非常少，在价格面前，大部分顾客只能选择价格更低质量更次的商品，真是不可思议啊，随着人口的增长，社会的发展，这么多需要吃饭的人反而连正儿八经的餐厅厨师都养活不了。这座大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厂，我们都是维持它顺利运转的零件。无数人从乡下逃离到了大城市，其实生活也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一点点被其吞噬。充满希望的年轻人在以为可以发扬个性的地方变得更加面目模糊了。
见面之后，佟对这家烤肉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不满意的态度，保持着一种令人熟悉的轻松淡然的样子。鹤松了一口气。他们共同进入了餐厅，这家餐厅真的很小很小，只有一排靠墙的座位，每个座位是一个独立的小卡座，由挡板隔开，客人面对着墙壁烤肉进食，不用担心会被旁边的人打扰。
“这都是单人座位，咱俩怎么吃？”
“挡板可以拿走，单人座变双人座。咱俩肩并肩烤肉吃。”
“哇哦，那真是，非常新奇。”
几分钟之后，两个已经烧旺了的炭盆摆在了鹤和佟的面前，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点的所有菜品都摆在了桌子上。
“这家店使用的是机制炭，而不是果木炭。”佟盯着红通通的炭盆，研究了一会儿说。
“有什么区别吗？”
“烤肉的话，电烤炉和碳烤盆有什么区别吗？”
“我觉得味道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电烤炉更容易控制温度，没有那么容易把肉烤焦。”鹤觉得佟有点儿太挑剔了。
“还记得咱们曾经居住过的小城吗？满大街都是铁板烧，但是招牌上都写着‘韩国烤肉’，用铁盘煎肉为什么叫做烤肉？”佟认真地问。
“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那种确实应该叫铁板烧。不另外加油的话，就是干煸五花肉。不仅如此，在四川，寿喜烧现在也被归类为烤肉了，实际上应该是日式小火锅。”
“是啊，是不是因为铁板烧和寿喜烧的名字里都有个‘烧’字，所以就被归为烤肉类了？”佟困惑了，“那大阪烧和章鱼烧呢？”
“说到这个，我突然意识到，日式小串烧（卖酒，关东煮，鸡肉串和猪肉串的小馆子）居然没有和烤肉分在同一类别。四川的餐厅分类里，烧烤和烤肉是两个类别，把肉串在竹签子上且由店主烤制的叫烧烤。按照这个标准来分的话，新疆的馕坑肉虽然很大块，但依然应该归类为‘烧烤’而不是‘烤肉’。”
“那么，自己动手的都算是烤肉咯？”
“也不是，有的铁板烧店里也是店主动手煎肉分肉啊。”
“我怀疑是因为日本对烧烤用的牛肉种类分得比较细，而中国本土没有这些词语，所以相关的汉语词汇和分类方式直接拿来用了？”
“没有吗？怎么可能？潮汕牛肉馆子已经把牛肉的种类分出花来了，什么三花趾，五花趾，脖仁（雪花），吊龙，吊龙伴，胸口油（胸口朥），匙仁，匙柄，对于不了解的人而言，简直就是一门外语。”
“哈哈哈，广东话本来就是一门外语。”
“其实就算是不用广东的分类法，还可以用美式牛排的分类法，什么菲力，肉眼，西冷等等，为什么商家喜欢使用日式分类啊？”
“日式分类逼格更高，可能是日本擅长宣传的原因，大家都觉得日本和牛天下第一。潮汕牛肉和美式牛排都是工人和小市民喜欢的，一旦餐厅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定价怎么高得起来嘛。”
“这么说很有道理。”
鹤把一大片牛板腱肉放在面前的烤网上。这片肉比较瘦，是标准的牡蛎形状。用烤网烤肉的话，不需要遵循任何顺序，因为根本就没有油脂会留在烤网上，烤网烤熟的蔬菜会相当干——三月瓜这种蔬菜除外，它本身汁水丰富。适合炭烤的蔬菜种类本就不多，通常淀粉含量很高。用烤网烤出的馒头片会有漂亮的格子花纹，外表也非常干爽酥脆，慢慢咀嚼味道很好。总的来说，吃烤肉主要还是吃优质牛肉，反正蔬菜天天都能吃。
“牛肉的话，还是日式烤肉店里的最好。他们出价最高，能拿到最好的雪花和牛肉。下次咱们去吃日本料理。”佟说。
“价格也是最贵的。况且，下次见面不知道又是多少年之后了。今天先好好吃饱吧。”鹤边说边把两人的酒杯斟满，“我觉得弥牟镇唐家寺附近的牛肉才是一绝，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和牛’，只是普通黄牛，肉也没什么明显的雪花，可新鲜度无敌，怎么煮都非常好吃。吃过新鲜宰杀的牛肉之后，再也不想吃冷冻牛肉了。可惜，我只买得起冷冻牛肉，还只能偶尔吃一顿。”
“那是什么？比别的肉颜色更深，有雪花纹的那个。”佟指着盘子里的肉片说。
“横膈膜，横膈膜是位于牛胸腔与腹腔之间的一道横隔肌，属于内脏的部分。据说味道香浓、口感厚实，是现在烤肉店的明星食材。稍微烤一下，变色就可以吃了。”
“稍微变色？你怎么判断一块肉烤熟了没有？”
“牛肉本来就可以生吃啊。大块的全熟的骰子牛肉根本咬不动，只能硬吞下去。”
佟和鹤干了一杯酒，烤着肉，回忆着学生时代的快乐往事。吃烤肉的乐趣就在这里，人们可以自由把握吃饭的节奏，聊天，喝酒，老半天烤一片肉，一切都是慢慢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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