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老太

王老太是个老烟鬼。

王老太的一生，有功劳也有苦劳。功劳是生了六个孩子，苦劳也是生了六个孩子。

王老太，便是我的妈妈。

王老太小时候是家里的老大姐，姥姥姥爷非常疼爱她，她年轻的时候很优秀，多才多艺，喜欢穿好看的衣服，喜欢打扮自己。小时候还坐过绿皮车去北京看故宫，年轻时经常骑着车子各处跑。挑对象硬生生的挑到自己24岁。

那个年代的24岁已经是比较晚的年龄了，她目标明确，说我要嫁一个工人，不是工人的不相。刚好老爸那时候在队里上班，就这样，戴着工人的头衔，两个人结婚了。

由于两个人的性格都很强势，年轻的时候总是吵架打架，闹了很多次离婚，有一次王老太拉着儿子闺女已经到了民政局门口，但看着孩子的那一刻，心软了，又拉着孩子回去了。

孩子很多，也很能吃，每次王老太蒸一锅馒头，还没到第二天就被炫完，下一锅饺子，边下边吃，下完了也吃完了。老爸在大队每个月十几块钱的固定工资支撑不了家里的开销，不久便辞了这个工人的工作。

后来王老太便病了，精神上出了问题。很多年以后，我始终无法想象，当时的王老太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个正常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到达什么程度，才会活生生的变成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生病的那些日子，她每天拿着筷子敲着碗唱戏；到马路边扔石子；捡地上的烟头；买很多笔记本，把家里的本子和书全写满我们看不懂的文字；一言不合还会出手打人，有时候还会追着打到大街上；时不时的还会傻笑。

后来我出生了，到现在二十多年，回想起来好像已经过了好几生。

别人的童年，读书吃饭玩游戏，我的童年，打架、挨打、爬墙上树放炮玩泥巴。

三年级以前的记忆不多，只知道那时候挺害怕王老太。可我天生也是一头小倔驴，每次都嘴硬，每次都挨打，有一次惹怒了王老太，她要来打我，我以八百米冲刺的速度钻到了床底，还锁上屋门，王老太拿着棍子开门发现打不开，便在外面嚷嚷着我的名字让我开门，我不敢动，后来听见没动静赶紧爬出来把锁打开，再飞快的钻进床底，不知过了多久在床底睡了一觉，出来的时候，王老太已经消气了。

有一次我威胁王老太，我说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喝农药去死，说着便跑到屋子里拿起一瓶农药要去喝，当时我只是为了吓唬她，想让她哄我一下，给个台阶，谁知她二话没说直接一巴掌把我扇到地上，但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没拿起过农药瓶。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很多淘气的男生总是嘲笑我，嘲笑王老太，谁多嘴我就和谁打架，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有一对姐弟，有一次我跟弟弟打架，最后被姐弟俩按着打。打完依然不长记性，谁不友好我继续打，打不过回家找哥哥告状，哥哥直接说你打不过还好意思来找外援，好吧，那我就自己孤军奋战。

有一次直接打到大街上，被老爸碰到，把我接回家，现在想起来只记得打架时被很多人围观，好像还没吃亏。

虽然打架，但是学习没落下，小学得了很多奖状贴了半个墙，后来家里装修，我把奖状全部撕下来装好，不知道哪一次被王老太看到，非要给我剪掉，那次我还气哭了。

因为被老爸还有哥哥姐姐护着，我挨王老太的打还是少很多的。

三年级以后，王老太便被带去看病了，当时一群人哄着她上了车，关进了医院。

后来回来，她好了，但是也要长期吃药了，这一吃，便是二十多年，一直到现在。

奥对了，烟也没戒。

从医院回来以后，王老太再也没有自己骑车出去过，说了好多次年轻的时候总是骑车各处转，有一次她想试一下院子里的电三轮车，一发动车子太猛直接吓坏了，从此就再也没碰过车子。

后来的这些年，老爸和王老太的感情一直很好，老爸很少让王老太做饭，两个人老了感情反而越来越好，老爸给王老太唱歌：老婆老婆我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愿你事事都如意……

可是佛祖没有保佑老爸，几年前老爸患病先走了，肺癌晚期，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都大了，还没来得及享福。

前几十年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听他们轻描淡写的带过，但在我的记忆里，老爸和王老太一直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好夫妻。

老爸也是一个好老爸，他会引导我自己劳动赚钱，会鼓励我去做成每件自己想做的事，会给我做好吃的，会溺爱的叫我小名。

王老太说我和你爸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我却成了寡妇。

孩子们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王老太便成了孤身的一个人。

以前不用做饭，从那时候开始，王老太便要一个人做饭了，做一个人的饭，吃一个人的饭。

因为现在王老太变成一个人了，所以兄弟姐妹们更加关心她。

王老太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烟，喜欢钱。但唯独对仪式感免疫。

有一次姐姐给王老太买了一件衣服，刚好旁边有卖花的小摊子，我就让姐姐帮忙给王老太带一束，寻思长这么大还没给王老太买过花。当姐姐把东西拿给王老太时，她拿过花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姐姐说拿着花给她拍张照片，她勉为其难的抱着花，拍照的时候手里拿着花，眼睛却看着她的新衣服。后来这束花在桌子上放了几天，枯萎了。

好了，王老太，我知道你不喜欢漂亮的鲜花了。

每年过年会给王老太包新年红包，以往都是一个红包里面塞点钱，去年看到别人买那种折叠的多卡位红包，心想，别人有的王老太也要有。买来给王老太装好了钱。新年的时候开心的给王老太，王老太拿到手里便开始数有几张毛爷爷。第二天早上，这个红包封皮已经静静地躺在垃圾桶里了。

知道了，王老太，你确实对仪式感免疫。

王老太，也是一个只接受团聚不接受离别的王老太。

因为毕业之后一直在外地上班，每次回去王老太都很开心，但是每次走的时候，她从走的前几天就开始倒计时，问，什么时候走啊。等到走的那一天，就开始唉声叹气，唉声叹气的同时还不忘催我赶紧去车站，别误了车，我说还早，不着急。有一次因为她催太多遍我没走，硬生生的给我急了眼。但是到了地方必须给她报平安，她说报了平安她才放心。

王老太说尽管家里这么多闺女，她依然稀罕我这个宝贝女儿。

可是没多久，王老太也病了，小脑梗死，糖尿病还引发了并发症。

在医院住了好几次，出来以后便要拄着拐棍了。以前意气风发动不动踮起棍子打人的王老太变得郁郁寡欢了。

从前一天一顿的药，变成了一天三顿，还要长期吃，没有尽头…

倔强的王老太，最开始不接受这个现实，自己断药，后来又进了医院。不想拄拐棍，一次不拄觉得自己病好了，便想把拐杖扔掉，结果摔了几次便不敢离手了。

她调侃自己，我能吃好药，我可是一个老吃药家了。

王老太接受了现实，但是也很少高兴了，以前喜欢钱，现在看见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了，唯一看见烟还有点起伏。每天愁容满面，唉声叹气的感叹这是什么世道。我的病好不了了。

因为糖尿病要戒烟，全家都想让她戒烟，但是戒不掉，有时候很生气，哥哥把烟拿走，她像个小可怜一样说把烟给妈吧。王老太说，不抽烟我干什么呢，我也不会玩手机，也没人说话，也走不远。

是啊，那怎么办呢？

我们也接受了现实，烟想抽就抽吧，让王老太戒烟，她会更孤独。

王老太每天唯一的活动，便是去买烟的那几步路，拄着拐杖，走几步歇一下，走几步歇一会儿。

现在的王老太，每隔两天都会迷糊一下午，犯迷糊的时候坐立不安，听不进去话，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晚上躺在床上能一夜不合眼，睡一觉又会恢复正常。

以前是好几天一次，现在犯迷糊的频率越来越高。清醒的时间变短了。

王老太这一生，励志过，清醒过，艰难过，糊涂过，幸福过，迷茫过也无奈过。

曾经我问王老太，你觉得这六十多年过得快吗，她说很快，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又问，那你后悔嫁给我老爸吗，她说，我不后悔。

无数次的告诉过王老太，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这么多爱你的孩子，你要开开心心的照顾好自己。

王老太是个好妈妈，我们都很爱她。

希望像老爸的歌里那样:阿弥陀佛保佑你，保佑王老太，喜乐平安，幸福康健。